执事殿前的广场，此刻已被一种无声的喧嚣填满。黑压压的人群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片。
一边，是以古河、乌长老为首，簇拥着数十名面色不善的执事、管事，他们衣着光鲜，气息沉凝，眼神或倨傲，或阴冷，或愤怒，如同一片凝聚着雷暴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场中。炼器坊灼热的气息、炼丹房淡淡的药香，与刑堂人员身上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威势。
另一边，则是被猢狲匆匆召集而来的、数量更多的底层弟子。他们大多衣衫普通，修为不高，挤在广场边缘，鸦雀无声，眼神复杂地看着场中对峙的双方，有担忧，有好奇，更有一种压抑已久的、连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期待。他们是被林飞“请”来看戏的观众，却也隐隐感觉，这场戏的结果，将与他们每个人的未来息息相关。
林飞带着黑岩与库兹马，便是在这无数道目光的聚焦下，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走到了执事殿那高大的石阶之下，与古河等人遥遥相对。
阳光挣扎着穿透阴霾，落在他的脸上，映出几分缺乏血色的苍白，那是鬼市刺杀和连日殚精竭虑留下的痕迹。但他的脊梁挺得笔直，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扫过对面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写满敌意的面孔。
“林顾问！”古河率先发难，声音洪亮，带着炼器师特有的火爆，试图在气势上先声夺人，“你无故停发我炼器坊三位客卿长老俸禄，此举何意？莫非真以为得了魔尊些许青睐，便可在这魔焰宗内为所欲为，不将我们这些为宗门效力多年的老人放在眼里了吗？”
他直接扣上了一顶“藐视旧臣”、“肆意妄为”的大帽子。
乌长老在一旁阴恻恻地接口，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还有我炼丹房两位核心弟子，正值闭关冲境的关键时刻，你竟因区区核查便断其资源，若是导致他们功亏一篑，走火入魔，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林顾问推行新规，莫非就是要断送宗门未来栋梁的仙途？”
这话更是歹毒，直接将林飞推到了“损害宗门根基”的罪人位置上。
执事殿的刘执事、赵执事等人也纷纷鼓噪起来：
“没错！核查名册，我们配合！但岂能因人员暂时无法到场，便蛮横停发俸禄？”
“宗门运转，自有章程！林顾问如此独断专行，视宗门法度为何物？”
“必须立刻恢复俸禄，公开致歉！否则，我等绝不答应！”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裹挟着多年的积威与此刻的“义愤”，如同潮水般向石阶下的三人涌去。库兹马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几乎要站立不住。连黑岩都绷紧了全身肌肉，眼神凶悍地扫视着对面，如同随时准备扑出的猛兽。
林飞却笑了。
在那一片汹汹指责声中，他忽然轻轻笑出了声。笑声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场中的喧闹为之一滞。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他身上。
“古大师，”林飞看向古河，语气甚至带着一丝礼貌的请教，“您那三位客卿长老，据说是因‘旧伤复发’，‘沉疴难起’，故而无法到场核验？”
古河冷哼一声：“正是！三位长老早年为我魔焰宗征战，落下病根，此事宗门皆知！”
“哦？”林飞点了点头，仿佛恍然大悟，随即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锐利，“那为何三日前，有人在鬼市‘百兵阁’，亲眼见到其中一位‘沉疴难起’的长老，精神矍铄地与人竞拍一柄三品魔刀，中气十足，丝毫不像有恙在身？莫非，鬼市的风水，比宗门的灵丹妙药还管用？”
“你……你胡说八道！”古河脸色猛地一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厉声喝道，“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不妨请那位长老出来走两步？或者，我们去鬼市‘百兵阁’找掌柜的对质一番？”林飞步步紧逼，目光如炬。
古河顿时语塞，脸色阵红阵白。
林飞不再看他，转向乌长老：“乌长老，您那两位‘闭关冲境’的核心弟子，闭关之地，可是在丹霞峰东侧的‘静心庐’？”
乌长老眼神一凝，心中升起不祥预感，硬着头皮道：“是又如何？”
“巧了。”林飞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昨日深夜，有巡逻弟子亲眼所见，静心庐内灯火通明，人影绰绰，更有浓郁酒气传出，其间还夹杂着女子的嬉笑声……莫非，贵坊弟子闭关冲境的方式，如此……别致？”
“噗嗤——”边缘的弟子人群中，不知是谁忍不住笑出了声，随即又赶紧捂住嘴。
乌长老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林飞，气得浑身发抖：“你……你竟敢派人监视！污蔑！赤裸裸的污蔑！”
“是不是污蔑，打开静心庐一看便知。”林飞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若两位师弟果真在潜心闭关，林某愿当场叩首赔罪！若不然……”他目光扫过乌长老及其身后众人，冷冽如冰，“便是欺瞒宗门，侵占资源，其罪……当如何？”
乌长老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胸口剧烈起伏，险些背过气去。
林飞最后将目光投向那群鼓噪的执事，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
“至于诸位执事口中的‘宗门章程’、‘法度’……林某想问，纵容虚职冗员，坐视俸禄被层层盘剥克扣，致使底层弟子资源匮乏，怨声载道，这便是诸位恪守的章程？这便是你们维护的法度？”
“魔尊命我改革，革的便是这积弊！查的便是这蛀虫！停发可疑俸禄，正是为了将有限的资源，用到真正为宗门出力的人身上！这，才是最大的法度！这，才是对宗门未来负责！”
他猛地踏前一步，虽孤身立于石阶之下，气势却瞬间压过了对面所有人，声如金石，掷地有声：
“你们口口声声宗门根基，口口声声弟子未来！那我问你们，那些被克扣了资源、在底层挣扎、看不到希望的弟子，是不是宗门的根基？他们的未来，又由谁来负责？！”
“今日，我把话放在这里！核查，绝不会停！被停发的俸禄，在事情查明之前，一颗灵石也不会恢复！谁若觉得我林飞做得不对，大可去魔尊面前参我！但若想凭人多势众，便让我屈服……”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脸色铁青的古河、乌长老等人脸上，一字一句道：
“绝无可能！”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广场之上，只剩下风吹过殿角的呜咽声，以及无数底层弟子那越来越粗重、越来越激动的呼吸声。
古河、乌长老等人脸色难看至极，他们精心准备的发难，竟被林飞以如此犀利、如此不留情面的方式，一一驳回，更是将他们的遮羞布扯得粉碎！尤其是那些被当众揭穿的丑事，让他们颜面扫地，骑虎难下！
去打搅魔尊？他们不敢！魔尊的态度，早已明确。
继续对峙？道理和脸面，都已丢尽。
就在这时，人群边缘，不知是哪个弟子，忽然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嘶喊了一句：
“林顾问……说得对！”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引线。
“对！我们辛苦干活，凭什么俸禄要被克扣！”
“那些挂名的老爷们，凭什么拿那么多！”
“支持林顾问！支持核查！”
压抑已久的情绪，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底层弟子们的呼喊声起初杂乱，随即越来越整齐，越来越响亮，最终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执事殿前的广场上轰然回荡！
“支持核查！”
“支持林顾问！”
这声音，如同海啸，瞬间将古河等人的“众怒”冲得七零八落，也将他们那点可怜的威严，碾得粉碎！
古河、乌长老等人看着眼前群情激愤的场面，脸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灰。他们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拥有的不仅仅是一纸任命，更有一股他们早已失去、或者说从未拥有过的力量——人心。
大势已去。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惧与退意。再待下去，只能是自取其辱。
古河重重冷哼一声，拂袖转身，一句话也没说，灰头土脸地率先离去。乌长老等人也如同斗败的公鸡，悻悻然地跟着离开，连一句狠话都没敢再留下。
一场看似凶险的逼宫，竟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骤然落幕。
广场上，只剩下无数激动呐喊的底层弟子，以及站在石阶下，脸色依旧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疲惫与决然的林飞。
黑岩看着那些欢呼的弟子，又看看林飞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芒。他好像……有点明白，什么是“脑子”了。
库兹马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看着林飞，如同看着一尊神只。
猢狲兴奋地挥舞着拳头。
林飞缓缓抬起头，望向魔焰宗那最高处、隐在浓郁魔气中的主殿方向。
他知道，这场胜利，只是撕开了一道口子。
罗魇的“厚礼”，绝不会只有这些。
真正的风暴，还在后面。
但他无所畏惧。
因为规则的火种，已然在这片腐朽的土地上，燃起了第一簇燎原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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