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综合司的小会议室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这是一间典型的八十年代机关会议室:四面墙壁斑驳,下半部分刷着浅绿色的油漆,上半部分则是单调的灰白。正中央悬挂着一幅毛泽东画像,两侧是“实事求是”和“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标语。一张深红色的长条会议桌占据了大半个房间,桌面上铺着墨绿色的厚绒布,上面摆放着几个印有“国家计委”字样的白色搪瓷缸,缸口冒着若有若无的热气。
烟雾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阳光中缓缓盘旋,如同战场上的硝烟。那是“大前门”和“飞马”牌香烟混合的味道,是这个时代会议室里永恒的气息。
林瀚被安排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一个典型的“列席”座位。这个位置恰到好处地表明了他此刻的身份——既不是正式参会人员,又不是完全的外人。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中山装,领口扣得一丝不苟,面前的笔记本摊开着,一支英雄牌钢笔静静地躺在旁边。
他的心跳比平时快了些,但脸上保持着符合年龄的谦逊和镇定。目光快速扫过与会者,大脑如同最高效的数据库,迅速调取着关于这些人的信息。
坐在主位的是曾卫国司长,面色平静如水,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偶尔在面前的烟灰缸边缘轻轻磕一下。他的左手边是计划处处长李国华,五十岁上下,戴着黑框眼镜,神情专注,正低头翻阅着材料——这是个技术官僚,林瀚判断,重视数据和逻辑。
右手边就是刚才首先发难的重工业处处长马向前,约莫五十五岁,身材微胖,面色红润,说话时习惯性地挥动手臂,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林瀚知道,这是位从工厂基层一步步走上来的老干部,对重工业有着特殊感情,对任何可能动摇计划经济根基的提议都抱有本能的警惕。
再往下,是财政金融处处长赵志刚,四十多岁,面容清瘦,眼神锐利,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似乎在计算着什么。物资分配处处长王海,看起来温和,但眼神中透着精明,是典型的“笑面虎”。还有几位副处长和资深研究员,或好奇,或审视,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材料。
“人都到齐了。”曾卫国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会议室里细微的交谈声瞬间消失。“今天开个务虚会,讨论一下小林同志写的一份关于沿海地区发展的材料。”他顿了顿,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大家都看看,畅所欲言,言者无罪。”
那份被曾卫国精心修改过的报告,此刻被复印了有限的几份,只在几位核心处长手中传阅。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马向前处长看得最快,或者说,他只看完了主要观点,脸色就已经沉了下来。他猛地将材料往桌上一拍,搪瓷缸里的水都被震得晃了出来。
“曾司长,这...这写的什么嘛!”马向前的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怒气,“划一块地给外国人,给他们特殊政策?这和我们旧社会的租界有什么分别?国家主权还要不要了?!”
他挥舞着手中的报告,仿佛那是什么危险的违禁品。“我们在座的各位,很多都是经历过旧社会的,都知道租界意味着什么!那是我们民族的耻辱!现在倒好,有人要主动把地盘划出去,这算什么?新时代的租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林瀚身上。有担忧,有好奇,有幸灾乐祸。曾卫国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吹了吹浮沫,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他没有说话,这个局面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是他有意促成的——他需要看看林瀚的真实成色。
林瀚深吸一口气,强迫翻涌的心绪平静下来。前世的他,经历过无数国际学术论坛的唇枪舌剑,但那些争论大多停留在理论层面。而此刻,他面对的是手握实权的官员,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政策的走向,甚至决定他个人的命运。
他抬起头,目光平和地看向马向前,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却没有丝毫怯懦:“马处长,您提出的这个问题非常关键,一针见血。这也正是我在写这份报告时反复思考的核心问题。我认为,我们提议设立的特区,与旧社会的租界,有着本质的区别。”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没有人料到这个年轻人敢如此直接地回应马向前的质疑。
“哦?本质区别?”马向前冷哼一声,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臂抱在胸前,“那我倒要听听,有什么本质区别!”
“第一,主权归属完全不同。”林瀚不疾不徐地说道,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确保自己的声音能被清晰听到,“旧社会的租界,是列强通过不平等条约强行攫取的,我们在那里丧失了司法权、行政权,甚至驻军权,那是名副其实的‘国中之国’。而我们所设想的特区,是在我们自己的领土上,由我们中国共产党坚强领导,执行我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由我们自己的干部进行管理。主权,每一寸都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这是最根本的前提。”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观点深入人心,然后继续说道:“第二,目的和性质截然相反。租界是列强侵略、掠夺、压迫我们的工具,是民族屈辱的象征。而特区,是我们基于对国家发展阶段的清醒认识,主动打开国门、吸引外资、学习先进技术和管理经验的‘学校’和‘窗口’。目的是‘洋为中用’,‘师夷长技以制夷’,最终是为了壮大我们自己,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一个是被动挨打的结果,一个是主动求变的战略选择,性质完全不同。”
说到这里,他稍微提高了声调,引经据典:“实际上,利用外部资源和技术来发展自身,在马克思主义经典着作中并非没有先例。列宁同志在苏联建国初期,面对严峻的经济形势,也曾创造性地实行过‘新经济政策’,在一定程度上利用国家资本主义来恢复和发展国民经济。他当时说过,‘当我们国家经济还极其薄弱的时候,怎样才能加速经济发展呢?那就是要利用资产阶级的资本。’我们今天面临的国际环境和国内情况虽然与当时不同,但‘利用矛盾,争取多数,壮大自己’这一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是相通的。这完全符合马克思主义‘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活的灵魂,是实事求是思想路线的体现。”
这一番引述,让在座的一些人露出了思索的表情。用列宁的话来为自己的观点背书,无疑是这个时代最有力的武器之一。
马向前被这番有理有据的回答噎了一下,脸色有些涨红,显然没料到林瀚的理论功底如此扎实。他猛地一拍桌子:“巧舌如簧!照你这么说,那我们辛辛苦苦搞社会主义改造,建立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都是错的了?那你这个‘土地有偿使用’又算什么?土地是国家的,是全民所有的,怎么能买卖?这不是搞资本主义私有化是什么?!这是动摇国本!”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直接触及了计划经济最核心的生产资料公有制。
林瀚的神情依然从容,他微微向前倾身,语气诚恳:“马处长,请您再仔细看看报告,我在里面明确写了,是‘土地使用权’的有偿、有限期转让,‘土地所有权’是丝毫不变的,永远属于国家。这完全不是买卖所有权,更不是私有化。”
他做了一个形象比喻:“这类似于国家将一台大型机器设备,‘租’给某个工厂使用,工厂向国家缴纳租金。机器本身的所有权始终是国家的,但工厂通过使用这台机器创造了价值,国家也通过收取租金获得了财政收入,可以用来建设更多的机器,投入到更重要的领域中去。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他看到马向前想要反驳,立刻接着说道:“反观我们现在实行的土地无偿划拨制度,看似坚决保障了公有制,但在实际执行中,往往造成了资源的严重浪费和配置的低效。有些单位圈占了大片土地却长期闲置,而真正急需用地、能高效创造价值的企业却无地可用。特区土地资源尤为珍贵,我们必须建立一种机制,确保每一寸土地都能被最能有效利用它的企业来使用。有偿使用,通过价格信号和竞争机制,恰恰就是最好的筛选机制和节约机制。这非但不是动摇国本,恰恰是为了让国有资产保值增值,是为了巩固和发展公有制经济。”
“诡辩!”马向前气得脸色发紫,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
这时,财政金融处处长赵志刚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口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计算般的冷静:“小林同志,你报告中提到的‘外汇调剂’,想法很新颖。但是,风险很大嘛。我们现在实行的是严格的外汇管制制度,国家统筹统支。你在特区内搞这么一个调剂中心,允许企业留存部分外汇并相互调剂,汇率怎么定?会不会冲击国家统一的外汇市场?扰乱国家既定的外汇管理制度怎么办?这个责任,谁来负?”
这个问题转向了具体的操作层面,同样致命。
林瀚转向赵志刚,态度更加谦逊:“赵处长,您考虑得非常周到,这确实是实际操作中必须解决的核心难题。我的设想是,这仅仅是在特区内进行的一个极其谨慎的、小范围的试点,而且必须是在国家外汇管理部门的严格监管框架下进行。”
他详细解释道:“首先,参与调剂的主体,仅限于在特区注册、有真实进出口业务的外商投资企业和部分区内重点国企。其次,调剂的外汇来源和用途必须有真实贸易背景支撑,严格审核,杜绝投机。第三,汇率可以在国家公布的官方汇率基础上,允许在一个非常小的、可控的浮动范围内,由供需双方协商确定,这个浮动范围必须由中央央行严格限定。第四,建立严格的额度管理制度,对每个企业的留成额度和调剂额度进行上限管理。”
他看着赵志刚若有所思的表情,总结道:“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解决当前外资企业普遍担心的‘进来容易,出去难’的问题,即利润汇出的障碍。只有打通这个环节,才能吸引那些真正愿意进行长期实质性投资、而非短期套利的企业。这好比是在坚固的国家外汇管理大堤上,开一个精心设计、装有精密阀门的小小泄洪渠,目的不是为了破坏大堤,而是为了在洪水(外资涌入压力)积累到一定程度时,提供一个可控的疏导通道,避免压力过大最终冲垮堤坝(逼退外资或引发黑市泛滥)。这是‘堵疏结合’的思路。”
这个“泄洪渠”的比喻,形象而深刻,让赵志刚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在本子上记录了什么。
随后,质疑接踵而至。物资分配处的王海处长笑眯眯地问,特区的物资供应是走计划渠道还是市场渠道,如果放开市场渠道,会不会冲击全国的计划调拨。一位资深研究员则从意识形态角度追问,如何保证特区的社会主义性质不变色,如何防范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侵蚀……
林瀚一一应对。对于物资问题,他提出“计划与市场相结合,逐步扩大市场调节范围”的过渡方案;对于意识形态问题,他强调“精神文明与物质文明两手抓”,“加强党的建设与思想教育”,“用特区的经济发展成果来证明社会主义优越性”。
他的回答,始终紧扣“发展生产力”、“改善人民生活”、“增强国家实力”这些根本目标,巧妙地运用官方话语体系来包装自己超前的理念,既展现出了惊人的理论素养和对实际情况的了解,又始终保持着对现有体制和意识形态的尊重。
会议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烟雾始终未曾散去,搪瓷缸里的水凉了又续,续了又凉。
曾卫国大多时间在沉默地观察,只在林瀚的某个观点引发激烈争论,或者气氛过于紧张时,才会不动声色地插一句话,或引导方向,或缓和气氛,或提出一个更深入的问题,将讨论推向更深的层次。他的每一次开口,都精准地控制着会议的节奏和温度。
当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灰时,曾卫国终于轻轻敲了敲桌面。
“好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沉稳,“今天的讨论很有意义,大家都充分发表了意见,也提出了一些很深刻、很现实的问题。”
他环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林瀚身上,停留了片刻,深邃难明。
“改革嘛,就是一个不断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没有争论才是奇怪的。”他缓缓说道,“小林同志的这份报告,以及他今天的发言,确实有很多……值得深入思考的地方。当然,也有很多不成熟、需要进一步完善的地方。”
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大家都回去再好好想想。相关的处室,特别是综合处、财金处,可以就自己负责的领域,做一些更深入的研究和测算。散会。”
没有结论,这就是最重要的结论。林瀚知道,这第一关,他算是勉强过去了。他不仅没有被这阵势吓倒,反而成功地展示了自己的价值和潜力。一些原本持中立或观望态度的处长,在离开时看他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明显的不同——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欣赏和重新评估的复杂目光。
但他更清楚,真正的风暴,可能才刚刚开始酝酿。马向前处长离开时,脸色依旧阴沉,甚至没有看他一眼。而那位始终笑眯眯的王海处长,在与他擦肩而过时,低声说了一句:“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但路还长,要稳当点走啊。”话语中的意味深长,让林瀚心中一凛。
他收拾好笔记本,默默地最后一个离开会议室。门外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这才感觉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这不是学术辩论,这是没有硝烟的政治较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而他,已经在这盘大棋上,投下了第一颗,也是至关重要的一颗棋子。棋盘已经展开,对手已然就位,而他这个意外的“棋手”,能否真正撬动时代的轨迹,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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