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郡的春天来得迟，风里还裹着去冬的寒意和细小的煤尘。林瀚一行人没有通知地方，乘坐普通的中巴车，直接开进了“北郡第一钢铁”的厂区。
曾经的荣耀之地，如今显得有些寂寥。高炉依然矗立，但烟囱冒出的烟稀疏了不少；巨大的厂房内，机器轰鸣声不再连绵不绝，间或能听到空旷的回响。墙壁上“大干快上”的标语褪了色，旁边新贴了一些安全生产和技能培训的通知。
工人代表赵大诚，五十多岁，身材魁梧，脸庞被常年炉火熏得黑红，一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在厂办门口接到林瀚一行时，眼神里有警惕，也有不加掩饰的审视。
“领导，想看真的，就别去会议室听汇报了。”赵大诚声音洪亮，带着钢铁撞击般的质感，“直接去我车间，看看还在转的机器，也看看已经凉了的炉子。”
“好，就去你车间。”林瀚点头。
一行人穿过堆放着部分锈蚀钢材的露天料场，来到轧钢车间。这里还有一条生产线在运转，通红的钢坯在轧辊间穿梭、变形、延展，热浪扑面。赵大诚熟练地操作着控制台，一边介绍，语气里满是自豪，却也夹杂着落寞。
“这套设备，是八十年代引进的，当时是亚洲领先！我们轧出的特种钢，用在国家很多重点工程上！”他指着不远处一片被防尘布遮盖的区域，“那边，是去年停的两条线。设备老了，能耗高，产品档次也跟不上市场了。停了，心里疼，但不停，亏得更厉害。”
参观完尚在运转的区域，赵大诚带着他们来到车间角落一个由旧办公室改成的“工人谈心室”。空间狭小，摆着几张旧桌椅，墙上贴满了工人们的照片、全家福，还有手写的留言条。
“这里凉快，说话听得清。”赵大诚给每人倒了杯白开水，自己也拉把椅子坐下，开门见山，“领导，厂里传的改革方案，我们都看了。说要把厂子拆了，一部分搞新材料研发，一部分改成物流园区，还有的要搞工业旅游。听起来花里胡哨。”
他盯着林瀚：“我就问几个实在问题。第一，我这样的，在炉前干了三十年，除了看火候、辨钢色，不会别的。让我去搞研发，还是去物流园搬箱子？我五十多了，学新东西，脑子跟得上吗？第二，就算新厂子建起来了，真的能比现在养活更多的人？别搞到最后，地皮值钱了，我们这些人没着落了。第三，这转型期间，工资怎么发？养老医保怎么算？家里孩子正上学，老人要看病，等不起啊！”
问题尖锐，句句砸在实处。随行的地方干部和专家想要解释，林瀚抬手制止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赵师傅，依您看，咱们车间这套还能转的设备，最多还能顶几年？市场上，咱们现在主打的产品，利润还能有多少？”
赵大诚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不瞒你说，领导。设备超期服役，修修补补，最多再扛三五年。利润……现在就是勉强维持，给工人发基本工资都吃力。其实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碗饭，端不久了。就是……就是不知道下一碗饭在哪儿，心里慌。”
“慌，是因为看不清前路。”林瀚语气平和，“赵师傅，您刚才说除了看火候不会别的，我不信。您能在这复杂设备前干三十年不出大事故，说明您心细、手稳、有责任心，能处理突发情况。这些素质，搞精密制造、搞设备维护，甚至带徒弟，都是宝贝。不是您没技能，是您的技能需要在新环境下，找到新的用武之地。”
他拿出随身带着的平板电脑，调出一些资料：“您看，这是南方一家从纺织厂转型做智能机器人核心部件的企业，他们很多老师傅，就是凭着一双巧手和多年经验，在精密装配和调试环节成了顶梁柱，工资比过去高不少。这是东部一个老矿区，转型搞地下生态种植和储能项目，原来的矿工经过培训，成了环境监测员和能源调度师。”
林瀚把屏幕转向赵大诚和其他几位闻讯聚过来的工人代表：“转型，不是把大家当包袱甩掉，而是要把积累了半辈子的经验、毅力、责任心，这些最宝贵的东西，引导到新的、更有价值的赛道上去。政府要做的，是搭建平台，提供系统性的、免费的技能重塑培训，并且确保在培训期间，基本生活有保障，养老医疗不断档。同时，新的产业规划，必须优先考虑本地工人的吸纳和适配。”
他顿了顿，目光诚恳：“阵痛，一定有。可能会有一两年比较艰难的学习适应期。但目标是清晰的：不是让大家从炼钢工人变成失业者，而是从炼钢工人，升级成为新材料技师、智能设备工程师、绿色产业的操作者。未来的新厂，需要的不仅是新设备，更需要你们这些熟悉工业脉络、有深厚产业情怀的‘老师傅’作为根基和灵魂。”
赵大诚和其他工人听着，眼神中的质疑和戒备慢慢松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思考。林瀚的话没有华丽的承诺，却把他们最担心的点都摊开来说了，并且给出了一个似乎可以触摸的路径。
“领导，你说培训，真能让我们这老骨头学会那些新名词、新技术？”一个稍年轻的工人问。
“不试试，怎么知道？”林瀚笑了，“咱们北郡的工人，当年能从一穷二白建起这么大钢厂，还有什么能难倒我们？关键是，方向要对，支持要实。这次调研，我们就是来听大家最真实的想法，一起把这个转型的路子，设计得更稳当，更贴近大家的需要。”
离开车间时，赵大诚送他们到厂门口。他握着林瀚的手，用力晃了晃，语气依旧硬朗，但多了些温度：“领导，你们是来真的就行。我们工人，不怕苦，不怕难，就怕被当成棋盘上随便挪的棋子，怕没了指望。你说的，我们听着，也看着。”
中巴车驶离厂区，林瀚回头望去，赵大诚还站在门口，魁梧的身影在庞大的工业背景前，显得既渺小，又坚韧。他知道，说服一个赵大诚，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北郡有成千上万个赵大诚，有更复杂的利益纠葛和地方阻力。但今天，他触摸到了问题的核心——不是冰冷的产能数字，而是有温度的人的命运与尊严。
改革的设计图，必须用这样的温度来描绘，才能获得承载它的基石。接下来的两周，将是与无数个“赵大诚”对话的两周。临渊阁里推演的方案，将在这片真实的土地上，接受最严苛的检验，也汲取最重要的养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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