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中枢气象》
火车轮毂与铁轨撞击发出的单调声响，仿佛为林瀚南下北上的人生轨迹画下了一个休止符。当列车缓缓驶入北京站，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熟悉的北方景致，与深圳那碧海蓝天的热烈形成了鲜明对比。林瀚提着简单的行李走出站台，深吸了一口干燥而带着煤烟味的空气，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疏离感与归属感交织的情绪。
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这个在八十年代中国改革进程中如同大脑和引擎般的机构，坐落在一栋并不起眼的苏式办公楼里。与深圳特区管委会那种热火朝天、尘土飞扬的工地氛围截然不同，这里的气氛严肃、安静，走廊里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气息，偶尔走过的干部们步履沉稳，言谈低声，眼神中透着一种居于中枢的审慎与洞察。
林瀚的办公室被安排在宏观调控局一个靠窗的位置，不大，但书柜、办公桌、电话一应俱全。他的直接上级，宏观调控局局长周为民，是一位年近五十、学者气质浓厚的老计委干部，戴着深度近视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但逻辑极其严密。
“林瀚同志，欢迎你啊。”周为民与林瀚握了握手，态度温和但保持距离，“早就听说你在深圳干得风生水起，很有闯劲。体改委的工作性质不同，主要是研究和设计，为中央决策提供参考。这里更需要的是冷静的头脑和严谨的论证。”
林瀚能感觉到周局长话语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似乎在告诉他，这里不是可以随意“杀出一条血路”的特区，凡事要讲规矩，重程序。
“谢谢周局长，我一定尽快适应，虚心学习。”林瀚谦逊地回应。
适应过程并不轻松。他接手的第一个任务，是参与研究“生产资料价格双轨制”运行情况的评估报告。这是当时经济体制改革中的一个核心难点和焦点问题。所谓“双轨制”，即同一种物资，一部分按国家计划价格调拨，一部分按市场价格销售。这在初期激活了经济，但也带来了“官倒”、“寻租”等一系列严重问题。
林瀚翻阅着厚厚的各地上报材料和内部研究报告，大脑飞速运转，将眼前的数据和情况与他前世的学术研究以及深圳的实践经验进行比对。他发现，很多研究材料理论性很强，引经据典，但对基层实际运行中出现的扭曲和腐败问题，要么语焉不详，要么归结为“个别现象”。
在局内的一次讨论会上，当几位资深研究员还在为“双轨制”的历史必然性和积极作用进行辩护时，林瀚忍不住发言了。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我们在肯定‘双轨制’历史作用的同时，是否应该更加直面它所带来的巨大代价？我在深圳工作时亲眼看到，同样一吨钢材，计划内价格和市场价格相差数倍，这中间的巨大利润空间，催生了多少‘倒爷’？腐蚀了多少干部？又造成了多少社会不公和市场秩序的混乱？”
他引用深圳在土地管理上尝试规范市场的经验：“我们在特区尝试用‘招拍挂’等方式规范土地出让，就是为了减少权力寻租的空间。对于生产资料价格，是不是也应该考虑，逐步缩小计划轨，扩大市场轨，最终实现并轨，让价格真正反映稀缺程度和供求关系？”
他的发言，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几位老研究员面面相觑，有人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一位头发花白的副研究员扶了扶眼镜，慢悠悠地说：“林瀚同志，你刚从下面上来，有实际感受是好的。但价格改革牵一发动全身，非常复杂敏感。计划轨关系到国家重点建设和国营企业的稳定，岂能轻易取消？并轨？谈何容易！弄不好会引发恶性通胀和社会动荡！还是要稳妥，小步慢走。”
“小步慢走，可能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泥潭！”林瀚内心反驳，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意识到，在这里，观点的交锋需要更多的数据和更缜密的逻辑，更需要把握分寸。
周为民局长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才开口：“林瀚同志提出的问题，确实值得深入研究。‘双轨制’的弊端日益显现，中央也看到了。但如何改革，路径怎么选择，需要非常慎重的考量。这样吧，林瀚，你把你的想法，结合深圳的经验和一些数据，整理一份更详细的内部参考材料，供领导参阅。”
这既是对他的一种认可，也是一种考验。林瀚知道，他必须拿出更有说服力的东西。
他开始埋头于更深入的研究。他让还在深圳的吴天佑帮忙搜集特区生产资料市场的具体案例和数据；他利用体改委的资料库，查阅东欧国家价格改革的经验和教训；他与局里几位同样思想活跃的年轻同事交流看法，形成了小小的“改革研讨圈”。
在这个过程中，他结识了综合规划司的一位女处长秦思云，北大经济系高材生，思维敏锐，对改革有着深刻的见解和激情。两人经常在图书馆或者食堂相遇，讨论经济问题，颇有惺惺相惜之感。
然而，中枢机关的工作远不止研究和写材料。林瀚很快体会到什么叫“文山会海”。各种部门协调会、方案论证会、领导汇报会……很多时候，一个文件的措辞、一个数据的口径，都要反复斟酌、多方沟通，进程缓慢得让人心焦。这与深圳那种“时间就是金钱”的效率观念，形成了巨大反差。
他有时会感到一种无力感，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但他也明白，顶层设计本就如此，每一个决策都关系到亿万人的福祉，必须慎之又慎。他学会了在坚持原则的同时，更加讲究策略和耐心。
一天下班后，他站在体改委办公楼门口，看着长安街上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自行车流。北京城笼罩在暮色之中，沉稳而厚重。他想起了深圳湾畔那猎猎海风和轰鸣的工地，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在他脑海中交织。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了一个能够更深刻影响这个国家走向的位置上。前方的道路，或许没有深圳那般充满粗犷的激情，却更加深邃和复杂。他需要沉下心来，用更宏大的视野、更系统的思维，去参与这场关乎国运的宏大棋局。
新的战场，无声，却同样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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