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城门,碾过青石板铺就的御道,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京城熟悉的气息透过车帘缝隙钻入——是朱墙碧瓦的庄严肃穆,是市井坊间的烟火喧嚣,更是权力中心无处不在的、无形的压力。
车厢内,方才那几乎要燎原的暧昧与悸动,如同被骤然投入冰水,迅速冷却、沉淀,化作一种更加复杂难言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涌动。
萧玉镜脸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心口的鼓噪也未曾停歇,但她已然重新戴上了那副属于长公主的、矜贵而疏离的面具。她微微侧首,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街景,目光却有些失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繁复的刺绣。
谢玄也已恢复了惯常的端肃,仿佛刚才那个说出“独一无二”、甚至提及“略通厨艺”的人只是幻影。他眼帘微垂,目光落在自己平整的官袍下摆上,似乎在闭目养神,又似乎在凝神思索。只是那挺得笔直的背脊,比平日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方才……”萧玉镜忽然开口,声音不大,打破了沉寂,却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在城外,多谢你……配合。”
她指的是他最终选择上马车,彻底落了崔令仪面子的事。这声感谢,半真半假,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明了的期待。
谢玄缓缓抬眼,目光与她隔着不大的空间相遇,深邃难辨。“殿下有召,臣不敢不从。”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将方才那惊世骇俗的举动,轻描淡写地归咎于“臣子本分”。
萧玉镜心底那点刚冒头的、因他独特对待而产生的隐秘欢喜,瞬间被这话浇熄了大半。她撇撇嘴,有些不甘,又有些气闷,忍不住刺他一句:“是吗?本宫还以为,谢大人是怕辜负了崔小姐的一片‘深情’,才躲到本宫这马车里来图个清静呢。”
这话酸意犹存,却少了之前的尖锐,反倒带上了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类似于……撒娇的意味?
谢玄看着她那副明明在意却偏要装作浑不在意的别扭模样,心底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又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沉默片刻,并未直接回答她的挑衅,而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
“殿下,入宫在即。陛下设宴,名为庆功,实为审视。秦王、齐王等人,绝不会放过任何机会。尤其……是殿下与臣同行数月,难免引人揣测。”
他这是在提醒她,也是提醒自己。方才城门外的风波,恐怕此刻已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入某些人的耳中。接下来的宫宴,才是真正的战场。
萧玉镜神色也肃穆起来,她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他们能如何?无非是拿‘男女大防’、‘有违礼法’来做文章。”她冷哼一声,眼底闪过一丝厉色,“本宫行得正坐得端,与谢大人乃是奉旨查案,同心协力为国除奸,何惧那些宵小之辈的污言秽语!”
她说得正气凛然,仿佛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在马车里是如何“刁难”这位“同心协力”的搭档的。
谢玄看着她这副色厉内荏、强撑场面的样子,心中有些好笑,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柔软。他知道她并非不怕,只是她的骄傲不允许她示弱。
“殿下所言极是。”他顺着她的话应道,随即,语气微沉,带着一种冷静的剖析,“然,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他们或许不敢直接指责殿下,但会利用流言,动摇陛下对殿下的信任,亦会……损及殿下清誉。”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慎的考量:“依臣之见,宴上若有人提及,殿下或可示弱,强调伤病未愈,多以静养为由,避开锋芒。其余……交由臣来应对。”
这是他第二次明确提出,要将她护在身后。
萧玉镜心头一暖,却又升起一股不甘。她不是需要被时时庇护的菟丝花。“交由你应对?谢大人准备如何应对?像在城外那般,说你不喜甜食,还是准备当众展示你的……厨艺?”她忍不住又拿方才的事调侃他,试图冲淡这过于沉重的氛围。
谢玄被她这话噎了一下,耳根那点刚退下去的热意似乎又有些回升。他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丫头,真是……记仇得很。
“臣自有分寸。”他含糊地应了一句,不肯再多言。
就在这时,马车缓缓停下。外面传来内侍尖细而恭敬的唱喏声:“长公主殿下、谢大人,已至宫门,请换乘步辇——”
到了。
萧玉镜与谢玄对视一眼,方才车厢内那点微妙的拌嘴与暖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警惕与凝重。
萧玉镜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了属于帝国长公主的雍容与威仪,只是眉宇间刻意保留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倦怠与病气。
谢玄也整理了一下官袍,率先起身,推开车门,利落地跃下马车,然后转身,伸出手,做出一个标准的、恭敬的搀扶姿势。
萧玉镜将手搭在他沉稳的手臂上,借力走下马车。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分开,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再寻常不过。
宫门巍峨,朱漆金钉在夕阳余晖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数顶步辇已在一旁等候,更多的宫人内侍垂手侍立,气氛肃穆。
就在萧玉镜准备踏上步辇时,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另一条宫道上,也有一行车驾停下。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身着亲王常服、面色沉凝的秦王!而他身边,还跟着几位一看便是御史台出身、以“风闻奏事”闻名的官员。
秦王的目光也恰好扫了过来,与萧玉镜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他没有像往常那样虚伪地含笑点头,反而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和算计的弧度,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与身旁的官员低声交谈起来。
那眼神,如同毒蛇的信子,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萧玉镜的心猛地一沉。
谢玄显然也看到了,他上前半步,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萧玉镜与秦王视线之间,微微侧身,低声道:“殿下,请上辇。”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萧玉镜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在宫女的搀扶下,稳稳坐上步辇。
谢玄则走向另一顶为他准备的步辇。
宫门深深,步辇起行,载着两人,向着那灯火璀璨、却暗藏无数刀光剑影的宫廷盛宴而去。
风,已然起于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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