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未亮,宫钟悠扬。
萧玉镜端坐于宽大的龙案之后,面前堆积如山的奏章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揉了揉因熬夜批阅而略显酸胀的额角,目光却清亮有神。昨夜灯楼下的荒唐,街角处的倾心一吻,以及那石破天惊的共治誓言,并未让她沉溺于儿女情长,反而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她更加清醒和坚定。
只是……目光偶尔扫过龙案旁那张新设的、略小一些的书案,以及那空荡荡的座位时,唇角总会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陛下,”
贴身女官青黛轻手轻脚地端上一盏参茶,低声道,
“谢大人已在殿外候旨。”
萧玉镜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宣。”
片刻,谢玄身着深紫色一品朝服,步履沉稳地踏入御书房。他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容恢复了往日的清俊冷肃,只是若细看,便能发现他耳根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以及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极力压抑的、与这庄重场合格格不入的柔软。
“臣,谢玄,参见陛下。”
他依礼躬身,声音是一贯的平稳。
萧玉镜却没立刻叫起,只是放下朱笔,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从一丝不苟的冠冕,到熨帖平整的朝服,再到那双骨节分明、昨夜曾与她十指紧扣的手。
御书房内静得只剩下更漏滴答的声音。
青黛早已识趣地垂首退至殿外,并贴心地将所有侍从都带离了门口。
谢玄维持着躬身的姿势,感受着上方那道毫不掩饰的、带着玩味笑意的目光,只觉得背上仿佛有蚂蚁在爬,昨夜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她柔软的唇瓣,温热的呼吸,以及那句“与我共治天下”的誓言……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咳,”
他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出声提醒,
“陛下?”
萧玉镜这才仿佛刚回过神来,拖长了语调:
“哦——是谢卿啊。平身吧。”
“谢陛下。”
谢玄直起身,目光垂落,不敢与她对视,生怕泄露了心底的波澜。
“谢卿昨夜……”
萧玉镜故意顿了顿,满意地看到谢玄的脊背瞬间绷直,才慢悠悠地接下去,
“……为国操劳,甚是辛苦。赐座。”
谢玄:
“……”
他默默地走到那张为他新设的书案后坐下,感觉那锦墩都有些烫人。
“今日政务繁多,”
萧玉镜拿起最上面一份奏章,语气恢复了正经,
“关于漕运改道的争议,谢卿有何高见?”
谢玄立刻收敛心神,将那些旖旎念头强行压下,思路清晰地将利弊得失、各方势力博弈分析了一遍,提议了一个折中方案,既顾全大局,又能适度安抚地方。
萧玉镜边听边点头,心中暗赞,果然,论起政务谋划,谢玄仍是无人能及。她执朱笔,在他的方案基础上略作修改批示,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
处理完几件紧急政务,气氛刚刚趋于正常的君臣奏对,萧玉镜忽然又“哎呀”
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
谢玄刚刚放松的神经又是一紧。
只见萧玉镜从奏章堆里抽出一本,皱着眉头,语气带着点委屈和抱怨:
“谢卿你看,这江南巡抚也真是的,报个灾情,写这么厚一沓,密密麻麻的,看得朕眼睛都花了。你帮朕看看,核心要点是什么?”
说着,竟真的将那本厚厚的奏章,隔着不远的距离,递向了谢玄。
谢玄看着那奏章,又看看她“楚楚可怜”揉着眼睛的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陛下……您那双能“鉴别人心”的【朱阙镜心】,连人心最细微的伪装都能看穿,会看不完一本奏章?
他无奈,只得起身,上前双手接过。就在他接过奏章,准备退回座位时,萧玉镜却突然伸手,指尖飞快地在他手背上轻轻挠了一下。
动作极快,极轻,如同羽毛拂过。
谢玄却如同触电般,手猛地一缩,那本厚厚的奏章差点脱手掉落!他耳根那抹刚刚褪下的红晕,“蹭”地一下又弥漫开来,甚至蔓延到了脖颈。
“陛下!”
他压低声音,带着一丝窘迫的警告。
萧玉镜却已经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重新拿起另一本奏章,一脸“朕什么也没干”的正经表情,只是那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她此刻极好的心情。
“谢卿怎么了?奏章拿稳些,莫要摔了。”
她甚至还“好心”地提醒了一句。
谢玄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地拿着奏章回到座位,只觉得那被挠过的手背,像是被点了火,一路烧到了心里。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奏章的文字上,却发现那些熟悉的字迹,此刻看起来都有些飘忽。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对谢玄而言,简直是前所未有的煎熬与……甜蜜的折磨。
萧玉镜仿佛找到了新的乐趣,将“昏君”与“能臣”的角色扮演玩得不亦乐乎。
一会儿是:
“谢卿,朕觉得这书法颇有王右军之风,你来品鉴品鉴?”
——然后递过一张她刚胡乱写了个“玄”字的纸。
一会儿是:
“谢卿,朕肩颈有些酸,听闻你通晓医理,可否……”
——话没说完,就在谢玄震惊的目光中,自己笑着扭了扭脖子,
“罢了罢了,朕活动一下就好。”
最过分的是,内侍监送来新进贡的荔枝,颗颗饱满晶莹。萧玉镜尝了一颗,赞道:
“甜得很。”
然后,她居然捻起一颗,隔着书案,笑吟吟地递向谢玄:
“谢卿也尝尝?”
谢玄看着那颗递到面前的荔枝,以及她指尖那莹润的色泽,只觉得头皮发麻。御书房内,君臣之间……这成何体统!
他僵在原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怎么?”
萧玉镜挑眉,
“谢卿是嫌朕手脏?还是……不敢吃朕给的东西?”
这话可就有点重了。谢玄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起身,上前,微微躬身,伸手去接。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荔枝的瞬间,萧玉镜手腕却微微一转,竟直接将那颗荔枝,轻轻塞进了他微启的、试图说“臣自己来”的唇间!
微凉清甜的果肉触及唇瓣,谢玄整个人彻底石化!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笑靥如花、带着恶作剧得逞般得意的女帝,大脑一片空白。只能下意识地,机械地,合拢了齿关,咬破了那甘甜的汁液。
“甜吗?”
萧玉镜歪着头,笑问。
谢玄:
“……”
他根本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脸颊滚烫,几乎要冒烟。他狼狈地后退一步,快速将荔枝核吐出用帕子接住,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甜。谢陛下赏赐。”
“甜就好。”
萧玉镜心满意足地坐回龙椅,仿佛刚才那个当众“调戏”臣子的不是她一般,
“那剩下的,都赏给谢卿了。慢慢吃,不着急。”
谢玄看着内侍端到他书案上的那盘晶莹剔透的荔枝,感觉它们不是水果,而是一颗颗烧红的炭块。
他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从此君王不早朝”的“隐患”了。这“昏君”若是存心胡闹起来,只怕比任何朝堂政敌都难对付千百倍!
就在谢玄对着那盘荔枝不知如何是好,萧玉镜欣赏够了他窘迫无措的模样,准备继续处理政务时,殿外传来了通禀声:
“陛下,卫琳琅卫大人、墨渊墨大人殿外求见。”
萧玉镜神色一正,看了谢玄一眼。谢玄也瞬间收敛了所有杂乱心绪,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是耳根的红晕一时半会儿还未能完全消退。
“宣。”
卫琳琅和墨渊走了进来。两人虽衣着整齐,但眉宇间都带着一丝疲惫,显然昨夜清理叛党余孽、掌控京城局势耗费了巨大心力。墨渊的左臂用绷带吊着,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
他们进来后,先是依礼参见皇帝,然后目光不约而同地,带着几分探究和古怪,扫了一眼旁边书案后的谢玄,以及……他面前那盘格外显眼的荔枝。
卫琳琅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墨渊则挑了挑眉,眼神在谢玄那尚未完全恢复正常的耳根和皇帝那明显心情极好的脸上转了一圈,心中了然。
“启禀陛下,”
卫琳琅率先开口,语气凝重,
“秦王残余党羽已基本肃清,但据查,仍有部分‘蚀’组织核心成员在逃,尤其是其‘圣女’一脉,行踪诡秘,似乎……与北境有些关联。”
萧玉镜眉头蹙起:
“北境?”
谢玄沉声道:
“看来,‘蚀’所图非小。陛下,北境边防,需立刻加强,并派人暗中详查。”
“准。”
萧玉镜点头,随即看向墨渊,
“墨卿伤势如何?”
“劳陛下挂心,皮外伤,死不了。”
墨渊语气依旧带着点玩世不恭,但看向萧玉镜的眼神却多了几分真正的恭敬,
“京城地下渠道已初步清理完毕,这是名单和部分截获的密信。”他递上一本册子。
萧玉镜接过,快速翻阅,脸色渐沉。
卫琳琅又道:
“陛下,还有一事。今日早朝虽罢,但臣听闻,已有数位老臣联名,欲上书谏言,关于……关于陛下立‘凤君’、充实后宫之事。言辞似乎……颇为激烈。”
御书房内的气氛,因这句话,瞬间从方才的旖旎轻松,变得凝重起来。
萧玉镜放下册子,目光扫过在场四人——她最信任的臣子,也是她未来道路上最重要的伙伴。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谢玄身上。
谢玄也正看着她,眼神平静,却带着与她同进退的坚定。
萧玉镜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睥睨与决断。
“来得正好。”
她轻轻敲了敲龙案,语气云淡风轻,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朕,正想和他们好好聊聊,关于这‘凤君’的人选,以及……未来的朝局。”
她看向谢玄,眼中闪烁着挑战与信任的光芒:
“谢卿,你的帝师印,看来要派上大用场了。”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即将在朝堂之上打响。而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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