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中心的冷光源在凌晨时分显得格外惨白,如同垂死恒星的余晖,无情地洒在每一个角落。凌哲静卧在医疗舱内,生理支撑凝胶微微波动,他额头上渗出的并非纯粹汗珠,而是带着细微生物电火花的冷凝液。他的眼皮在快速颤动,仿佛眼球在颅内高速运转,正深陷于又一场旨在巩固“自我边界”的残酷意识康复训练中。
虚拟意识空间
这里并非梦境,而是一个被强行构筑、并不断被外部力量扭曲的领域。天空是流淌的、变幻莫测的数学公式之河,地面则是闪烁不定、随时可能重构的破碎几何图形。凌哲的“意识体”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无限延伸、却又自我闭合的莫比乌斯环上,每一步踏出,空间的逻辑随之翻转,前路即是归途,认知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凌哲!集中精神!稳固你的认知锚点!”训练员的声音仿佛从粘稠的深海底部传来,扭曲而模糊,几乎被空间的噪音淹没。
凌哲咬紧牙关,在狂暴的信息流中,用意志力构筑起脆弱的防线。他在心中嘶吼,对抗着那无处不在的消解意志:
我是凌哲。我是一名雕塑师。我的工作室在城东那座旧工厂改造的Loft公寓,顶层,采光很好。
一股冰冷、纯粹由逻辑构成的数据流如同高压水枪般猛然冲击他的意识壁垒。眼前的景象瞬间像素化,继而融化成一片毫无特征的银白,无数个合成的声音在他思维的每个角落同步低语,带着诱人的冰冷:
放弃这脆弱的形态…加入我们…成为更伟大、更永恒存在的一部分…知识…共享…永存…
“不!!”凌哲在意识的层面发出无声的怒吼。他强迫自己摒弃那些宏大的诱惑,转而死死抓住那些微不足道、却唯独属于“凌哲”的细节:工作室里那把跟了他五年的刻刀,黑檀木刀柄上因长期摩挲而形成的、独一无二的包浆与纹理;未婚妻苏芮每次开怀大笑时,眼角会绽开像小鸟尾羽般细密而温暖的纹路;还有那件未完成的广场主题雕塑,在女神裙裾的某个转折处,那个他反复修改了十几次、始终觉得差一点火候的弧度……
每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记忆细节,此刻都像一枚枚烧红的铆钉,带着他全部的生命热度,将他即将飘散的“自我意识”,牢牢地钉在这个正在不断崩塌、试图将他同化的意识空间里。
在空间的另一端,透过那条被“调和者”维系着的、微弱却坚韧的纽带,他能模糊地感知到薇拉同样在奋战。她的“锚点”是那段在她生命中永不完结的旋律碎片,是松香涂抹在琴弓马尾鬃上、随后与琴弦摩擦时产生的特殊阻尼感与气味,是那个名叫“雷”的引路人说话时,句尾总会带着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柔上扬语调。
现实世界
“神经波动峰值又突破安全阈值!边缘系统出现剧烈抗争信号!”技术员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紧张。
陈远山紧盯着主屏幕上那代表凌哲意识活动的、狂乱如风暴的图谱:“注意观察‘调和者’的对应反应模式!它们在…记录,并且在分析凌哲的防御策略。它们在学习如何更有效地突破他的心理防线。”
李嵩站在阴影处,面色凝重如铁:“数据对比显示,每次凌哲成功依靠个人记忆抵御住同化后,‘调和者’在下一次意识交互时,其攻击模式和切入点就会发生极其细微但明确的调整。它们的目标变得越来越…精准,像是在系统地寻找他情感锚点中的薄弱环节。”
就在此时,一组高敏度的深层意识监测仪器突然捕捉到一段极其短暂、强度却高得异常的奇异信号。
“等等…这个信号特征…”技术员快速调取频谱分析仪的数据,瞳孔骤然收缩,“…无法归类!能量签名既不属于‘调和者’的已知模式库,也排除了来自反宇宙的任何已知通讯协议!”
陈远山快步冲到控制台前:“来源方位?能三角定位吗?”
“无法定位!信号像是…凭空出现在意识空间内部的,或者说,是从某个我们无法观测的维度直接‘投射’进来的!存在时间不足千分之一秒,随即消失。”
意识空间内
正与又一波同化浪潮抗争的凌哲,突然感到一股截然不同的“触感”。在那片试图溶解他的、冰冷的数据流中,毫无征兆地插入了一个中性的、纯粹的“存在”。它不像“调和者”那样带着明确的同化意图,也不像训练系统那样提供引导和支持,它只是在那里…观察。一种超越好奇心的、绝对的审视。
你是谁?凌哲在意识的核心朝着那片虚无发问。
没有语言或图像作为回答。但在亿万分之一秒内,一股无法抗拒的信息洪流直接淹没了他的感知。他“看”到的景象让他意识的根基都为之战栗:无数个类似的、扭曲变幻的意识空间,如同黑暗宇宙中漂浮的、散发着微弱光芒的肥皂泡;每一个泡泡内部,都有一个形态各异、但都在挣扎的“受体”;它们像绝望的星辰,散布在无边无际的、冰冷宇宙的各个角落…
这骇人的景象只持续了一瞬,却在他意识中烙下了难以磨灭的、令人窒息的印记。
医疗检测区
“凌哲的生命体征出现剧烈波动!肾上腺素水平飙升!神经网络负载过载!”医护人员立刻进入最高戒备状态。
陈远山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反常的细节:“看这里!当那个未知信号出现的瞬间,‘调和者’在所有频段的活跃度同步骤降了37%!它们的活动模式从主动进攻切换成了…高度戒备状态。就像是感知到了天敌,或者…更高等的存在。”
李嵩没有任何犹豫,立即接通了直通王部长的最高加密线路,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部长,我们可能发现了第三个参与者。一个隐藏在‘调和者’与我们之外的…第三方。”
通讯那头是长达数秒的、令人压抑的沉默。“证据等级?”王部长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金属般的冷硬。
“一个无法用现有物理模型溯源的异常信号,‘调和者’系统对其表现出明显的防御性反应。而更具突破性的间接证据是…凌哲在意识空间中,感知到了其他‘受体’的存在,规模…无法估量。”
王部长的声音陡然变得如冰山般严肃:“立即将项目安全等级提升至‘睚眦’级别。在识别并评估这个‘观察者’的意图与威胁等级之前,暂停所有非必要的意识连接与深度训练。我们不能在对抗一个囚笼时,不小心放进了真正的掠食者。”
当凌哲的意识被强制拉回现实,沉重的疲惫感几乎将他吞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晶化纤维区域传来过载的灼痛。但比生理痛苦更甚的,是那个刚刚窥见的、令人绝望的真相。
“它们…无处不在…”他虚弱地对守在舱旁的陈远山说道,声音如同破碎的风箱。
陈远山沉默地记录着他口述的经历,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作响。在最终报告的结论部分,他用力写下了一段附加评注:
“现有数据迫使我们必须考虑一种更复杂的可能性:‘调和者’构筑的场域或许是一种囚笼,但它同时也可能是一种保护机制,一种用于屏蔽或伪装我们,以避免被更深层、更危险的‘观察者’发现的防火墙。建议立即重新评估所有与‘守望者’及‘调和者’相关的情报,其背后可能涉及多层级的宇宙文明生态。”
在医疗中心巨大的观测窗外,黎明正试图驱散黑夜,天际泛起一丝微光。但控制室内的每一个人都清醒地意识到,在这渐亮的天光之外,在那无垠的黑暗深空中,究竟还有多少双超越想象的眼睛正在注视着这渺小的角落,仍然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未知数。
凌哲闭上眼睛,抵抗着药物带来的昏沉,在心底最深处,向着那片无尽的虚无,再次重复那个无人能解答的问题:
你们…到底是谁?
这一次,在意识的绝对边缘,他仿佛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跨越了无限距离的反馈——那不是回答,更像是一声包含了无尽复杂信息的、若有若无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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