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夜渡
黄浦江的夜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块巨大的、湿冷的裹尸布,将天地都笼罩在其中。乌篷船如同一个谨慎的幽灵,紧贴着江岸的阴影滑行。船橹入水的声音被压到了最低,只剩下细微的、几近无声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旋即又被沉沉的江水吞没。
船头,摇橹的已不再是那个沉默的老船夫,而是一个身形精悍的年轻人,代号“渔夫”。他穿着一身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蓝粗布短褂,眼神锐利如鹰,每一次摇橹的动作都充满了内敛的力量感,耳朵却时刻警惕地捕捉着江面上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的日军巡逻艇的马达声,或是夜空可能突然响起的枪声。
低矮的船舱里,空气混浊,弥漫着鱼腥、水汽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林曼丽蜷缩在角落的旧棉被里,脸色比纸还白,呼吸微弱而急促。她的旗袍已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粗布衣裤,但伤口显然只是经过了简单的包扎,暗红色的血渍仍在缓慢地洇出。
一个身影半跪在她身边,正用沾了清水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她额头的冷汗。借着从舱篷缝隙透进来的、江面反射的微弱天光,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面容清秀却带着风霜的痕迹,眼神沉稳坚定,她是这次营救行动的内应之一,代号“绣娘”,公开身份是76号食堂的帮佣。
“曼丽姐,坚持住……就快到了……”绣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林曼丽的睫毛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剧痛和失血让她视线模糊,但绣娘熟悉的声音让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文件……送出去了吗?”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放心,‘掌柜的’已经确认,真的‘海狼’计划,在我们行动的同时,通过另一条线送走了。”绣娘握住她冰冷的手,轻声而快速地汇报,“松本办公室那份假文件,足以让日本人判断失误,够他们喝一壶的。你最后扔出的那句关于他夫人的话,更是绝了!现在76号内部肯定乱成一锅粥,松本自身难保,短时间内应该没精力全力追捕我们。”
林曼丽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属于胜利者的、疲惫却欣慰的笑。以自身为诱饵,制造混乱,掩护真正的重要情报转移,并成功在敌人心脏埋下猜疑的种子,这几乎是她作为“青瓷”所能完成的、最完美的谢幕演出。代价是惨重的,她知道自己伤得有多重,能否撑到目的地还是未知数。但,值得。
“美智子……她会不会有危险?”林曼丽忽然问,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松本夫人,那个看似温婉柔弱的日本贵族女子,代号“孤灯”,是她们在敌人高层埋藏最深、也最宝贵的一颗棋子。这次为了营救她,不惜冒着暴露的风险,动用这颗棋子传递关键信息,并协助制造了官邸方向的“异常”信号,吸引荒木的注意。
绣娘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孤灯’同志有她的保护色和应对方案。松本没有真凭实据,不敢轻易动她,毕竟涉及高层颜面。但……今后的日子,肯定如履薄冰了。”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凝重,“我们现在要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她从贴身衣袋里,小心地取出一个用油纸包裹、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东西。打开油纸,里面是一小片微缩胶卷。“这是‘孤灯’同志这次冒险传递出来的、除了协助营救你之外的另一个情报。她判断,优先级甚至超过了‘海狼’计划。”
林曼丽的眼神一凝。能让“孤灯”在如此危险关头仍坚持送出的情报,绝非等闲。
绣娘的声音更低,几乎成了气声:“日本人……可能已经启动了‘零号实验室’。”
零号实验室!林曼丽的心猛地一沉。这是一个只存在于最高层零星传闻中的名字,据说与日军的细菌战研究有关,地点、负责人、具体内容一概成谜,是比任何军事行动计划都更恐怖、更反人类的存在。
“情报不全,‘孤灯’也无法接触到核心。只知道这个实验室可能隐藏在苏北或者皖东的某个偏僻山区,负责人是一个叫伊藤弘一的医学博士,是个狂热的军国主义分子。他们的研究……据说已经接近完成实战测试阶段。”绣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接近实战测试!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入林曼丽的骨髓。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无形的死神,以细菌和病毒的形式,在中原大地上蔓延。
“我们必须……把这个消息……送出去……”林曼丽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几乎窒息。
绣娘连忙扶住她:“你别动!消息已经用最高密级发出去了。但上级指示,我们在上海的力量损失很大,多条线路被破坏。需要有人尽快前往苏北或皖东方向,一方面确认‘零号实验室’的蛛丝马迹,另一方面,也要设法重建一条通往根据地的、可靠的交通线。”
她看着林曼丽,眼神复杂:“曼丽姐,你现在的任务,是活下去,养好伤。新的任务,会交给其他同志。”
林曼丽靠在冰冷的船舷上,剧烈地喘息着。养伤?在眼下这种形势下,她如何能安心养伤?每耽搁一天,“零号实验室”的威胁就增大一分。而上海的地下组织遭受重创,熟悉苏北、皖东情况,又有能力执行如此艰巨任务的同志,还有几个?
乌篷船轻轻一震,停了下来。外面传来“渔夫”压低的声音:“到了,准备换船。”
江雾中,另一艘更小、更不起眼的渔船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这是计划中的第一次转移,以摆脱可能的水上追捕。
绣娘和“渔夫”小心翼翼地搀扶起林曼丽,准备将她转移到小船上。就在这时,一直强撑着的林曼丽,忽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绣娘的手腕,她的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
“不……我的伤……我知道……撑不到延安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坚定,“送我去……苏北……我知道一条……安全的隐蔽路线……我对那边……熟悉……”
“曼丽姐!这太危险了!你的身体根本受不了!”绣娘急道。
“没有什么……比‘零号’更危险……”林曼丽喘息着,眼神却毫不动摇,“我是‘青瓷’……他们以为……我已经废了……这正是……最好的掩护……帮我……联系‘掌柜的’……这是……最好的选择……”
绣娘看着林曼丽决绝的眼神,知道她心意已决。作为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的战友,她明白,有时候,重伤的战士选择重返战场,不是为了牺牲,而是为了赢得整个战争。林曼丽对苏北地区的熟悉,以及她作为“已死”或“失踪”人员的隐蔽性,确实是目前情况下执行该任务的独特优势,尽管这优势是用生命在做赌注。
江风更冷了,吹动着浓雾,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呜咽。远处,依稀传来了几声狗吠,不知是野狗,还是敌人搜查的狼犬。
绣娘一咬牙,对“渔夫”点了点头:“按曼丽姐说的做!改变路线,我们去三号码头,走陆路,绕道去苏北!”
乌篷船再次悄无声息地动了起来,但航向已经改变,驶向一个更加未知、更加险恶的前路。林曼丽闭上眼睛,将所有的力气用于抵抗剧痛和维持清醒。她的任务还没有结束,“青瓷”的故事,或许将在另一片土地上,以另一种方式,继续书写下去。而关于“零号实验室”的阴影,如同这江上永不散去的浓雾,沉甸甸地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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