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凰在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中醒来，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梦中那杯特饮的酸甜滋味。晨光透过窗棂，在她官袍的云纹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梦中，她不再是朝堂大员，而是一家明亮奶茶店的店主。铺面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各式瓶瓶罐罐在架子上反射着温暖的光。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急匆匆地推门而入，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青衫下摆沾着清晨的露水。
“店家，要两杯柠檬水，越快越好！”他的声音清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目光却不自觉地瞟向门外，显然是在赶时间。
姬凰含笑应下，转身却发现自己惯用的柠檬汁怎么也找不到了。柜台上各种小料琳琅满目——琥珀色的黑糖浆、乳白的椰奶、嫣红的草莓酱，偏偏就是不见那瓶熟悉的黄色液体。
“怪事，明明昨日还见到的。”她一边嘀咕，一边蹲下身翻找。檀木柜子里传出瓶罐碰撞的清脆声响。连小儿子也跑来帮忙，肉乎乎的小手在柜子底下摸索，却只摸出一瓶积了灰的菠萝汁。
“阿娘，只有这个。”小家伙举起瓶子，满脸无辜，鼻尖还沾了点灰。
姬凰看着那瓶几乎全新的菠萝汁，哭笑不得。正当她准备放弃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柜台底下那瓶滚落的柠檬汁——原来它一直都在，只是藏在了最不起眼的角落。
而此时，等待的年轻人已经有些焦急，口袋里的传讯玉符不停震动，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毅儿，到了吗？”
“快了阿娘，已经在取了！”年轻人回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柜台。
姬凰心念电转，目光落在旁边那瓶价格昂贵的益生菌原液上。此物以十几种珍稀菌种炼制，调理肠胃，功效更胜柠檬水，只是成本要高上数倍。
“罢了。”
她坦然拿起益生菌，倒入雪晶杯中，又加入三片切得极薄的柠檬和特调槐花蜜，动作行云流水。最后，她将两杯饮品推到年轻人面前，诚恳道：“小郎君久等了。方才寻柠檬汁不及，便以这益生菌代之。此物本更昂，不另收费，权当赠饮。”
年轻人先是一愣，低头看了看杯中乳白色的液体，又抬头对上姬凰坦荡的目光，随即展颜一笑：“多谢店家！闻着就很特别。”
当他推门离去时，姬凰注意到那瓶益生菌刚好见了底——不多不少，正好够做两杯。
梦醒，姬凰坐在榻上，回味着梦中那份急中生智的坦然，以及年轻人最后了然的微笑，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好一个‘益生菌’...”她轻声自语，眼中慧光流转，“《金刚经》云‘法尚应舍，何况非法’，原来连‘法’本身，也不可执着。”
晨光渐明，净土司核心成员齐聚书房。当姬凰将这个看似荒诞的梦境娓娓道来时，众人的表情各异。
林枫挠着他那头永远梳不整齐的乱发，困惑全写在脸上：“大人，您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怎么尽梦些吃喝...要不让厨娘给您炖个安神汤？”
周清韵却已经掏出随身携带的算筹，在桌面上飞快地推演起来：“柠檬汁...益生菌...成本比为三比一...替代方案的有效性...”
赵书平抚须沉吟：“梦中之理，似乎暗合圣人之道...《易经》有言‘穷则变，变则通’...”
唯有玄煞静坐一旁，指尖一粒粗盐在晨光中翻转，忽然开口：“《维摩诘经》有言：‘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施主此梦，大妙。”
姬凰抚掌轻笑：“正是此理！我们都执着于寻找那瓶‘柠檬汁’，却忘了眼前就有更好的‘益生菌’。”
她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大周舆图前，指尖精准地点在西北角的一个标记上：“书平，你昨日说，哪里推行《三约》受阻来着？”
赵书平立即起身：“回大人，是榆林县。此地民风彪悍，民众多以狩猎采矿为生，对官府律令向来抵触。我们的人前去宣讲《三约》，已被轰出来三次了。最后一次，当地猎户直接放出了猎犬...”
“详细说说。”
“据报，当地人对‘不偷盗’一条反应最为激烈。他们说...”赵书平顿了顿，面色尴尬，“说山里的野物，地下的矿藏，本就是天赐之物，凭什么官府说不让动就不让动？还说我们净土司‘站着说话不腰疼’。”
林枫一听就炸了，“砰”地一拍桌子：“反了他们！大人，给我三百精兵，我去教教他们什么叫王法！保证让他们以后见着《三约》就磕头！”
姬凰一个眼神让他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她凝视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标记，梦中的画面再次浮现——找不到的柠檬汁，急需饮品的年轻人，还有那瓶恰到好处的益生菌。
“我们之前，是不是太执着于找‘柠檬汁’了？”她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众人皆是一愣。
姬凰转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在榆林县，我们惯用的《三约》就是‘柠檬汁’，而那里的百姓，就是那个等不及的年轻人。我们非要找到原来的柠檬汁，却忘了眼前就有更好的选择。”
周清韵最先反应过来，手中的算筹“啪”地一声落在桌上：“大人的意思是...要为他们特制一杯‘益生菌’？可是...”她犹豫道，“这样会不会显得我们朝令夕改？”
“问得好。”姬凰赞许地点头，“清韵，我要你在三日内，查明榆林县的风俗信仰、民生诉求，越详细越好。记住，我们要了解的不是他们‘错在哪里’，而是他们‘需要什么’。”
“书平，你亲自去一趟榆林，不要带律令条文，就带一双耳朵，去听听他们真正想说什么。记住梦中那个年轻人的母亲——有时候，催着他们做出选择的，是生活本身。”
“林枫...”她看向摩拳擦掌的将军，“你选二十个机灵的好手，换上便装，随书平一同前去。记住，你们的任务是帮忙，不是抓人。若是让我知道谁在那里耀武扬威...”她微微一笑，林枫却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
安排完毕，姬凰看着仍然一脸困惑的部下们，轻轻笑了：“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觉得我小题大做？觉得对付一个边陲小县，何必如此麻烦？”
她走到窗前，望着院中已经开始忙碌的净土司：“但我们要建的净土，不该只有一种味道。若只能做出柠檬水，那与只会挥舞戒尺的迂腐夫子有何区别？佛法八万四千法门，对治八万四千烦恼，我们却只想着一味药治百病，岂不可笑？”
就在净土司开始行动的同时，京城的另一端，无明尊者正听着弟子的汇报。
“师父，净土司在榆林县碰了钉子，现在姬凰派人去‘了解民情’了。”弟子语气中带着讥讽。
无明尊者缓缓睁开眼，指尖在水晶球上轻轻一点，球体内泛起浑浊的波纹：“痴人。执着于一时一地的得失，却不知因果大势，如江河奔流，不可逆转。传令下去，七月十五的‘因果圣典’，要办得更加隆重。”
“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违背天命的代价。”
三日后，详细的调查报告摆在了姬凰案头。
周清韵的汇报条理清晰：“榆林县民九成以上信奉山神，每个村落都有山神庙。他们最重‘一诺千金’，对山神发下的誓言绝不违背。生计上，主要依靠狩猎和采矿，但近年来猎物减少，矿脉枯竭，民生确实艰难。”
赵书平的见闻则更加生动：“...他们对官府极度不信任，但极其尊敬部族中的长者。下官亲眼见到，两个部落为猎场争执，最后是对着山神起誓和解的...还有，他们最讨厌别人说他们‘野蛮’，其实很向往京城文化，只是嘴硬不说。”
姬凰仔细翻阅着每一页报告，当看到“山神起誓”四个字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找到他们的‘山神’，就是找到了那瓶‘益生菌’。”她轻声说，指尖在那四个字上轻轻一点。
次日，一场别开生面的部署在净土司展开。
“所以我们不去宣讲《三约》了？”林枫看着手中全新的行动方案，眉头拧成了疙瘩，“改成...帮他们修路、打井、调解纠纷？我们净土司什么时候变成工部了？”
“还要组织山神祭典？”周清韵也有些迟疑，“大人，这是不是太过...迁就了？朝中那些御史恐怕会借题发挥。”
“迁就？”姬凰接过话头，从案后走出，“你们觉得，我们这样做，是向愚昧妥协？”
她停在林枫面前：“林将军，若你军营中有两个士兵为了一口肉打起来，你是会跟他们讲一遍军规，还是先让他们吃饱，再告诉他们团结的道理？”
林枫张了张嘴，没能立刻回答。
“治国如烹小鲜，火候、调味，缺一不可。”姬凰看向众人，“《三约》是根基，是盐，必不可少。但要让这盐恰到好处，有时就需要益生菌来调和。我们之前执着于‘法’，却忘了‘法为人设’的根本。”
玄煞适时开口，指尖依然捻着那粒盐：“过刚易折，善柔不败。诸位可还记得，那杯益生菌饮品的代价？”
赵书平恍然：“成本更高，需要投入更多心力！而且...刚好只够两杯，说明要精准施为，不可滥用！”
“正是。”姬凰点头，“对榆林县，我们要投入的，是加倍的耐心和智慧。但这投入，值得。”
接下来的两个月，榆林县悄然发生着变化。
净土司的人不再带着律令条文上门，而是带来了修路的工匠、勘测水脉的先生。当两个部落为猎场再起争执时，来自京城的“特使”没有判决对错，而是请出两族长老，共同在山神像前立下誓言，公平划分猎场。
最让当地人惊讶的是，这些京城来的官爷，居然愿意参加他们的山神祭，还带来了珍贵的香料作为祭品。更有一个叫林枫的将军，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却亲自带队帮他们打通了通往县城的山路。
潜移默化间，“对山神起誓就要守信”、“善待族人就是积德”的观念，如同那杯益生菌饮品般，悄无声息地渗入了榆林人的生活。
两个月后的汇报会上，赵书平满脸喜色：“大人，榆林县送来万民伞！他们现在自发组建了乡规民约，内容与我们的《三约》几乎一致，只是...套上了山神的名义。”
他翻出一份文书念道：“‘对山神誓，不取不义之财’——这是不偷盗；‘对山神誓，不出欺妄之言’——这是不说谎；‘对山神誓，不伤同族之情’——这是行慈悲。”
林枫看着报告中“民风大变，路不拾遗”的字样，挠着头嘀咕：“还真让那杯‘益生菌’给调理好了...早知道这么简单，咱们之前折腾啥呢？”
姬凰微笑着听完汇报，却话锋一转：“你们可知，我为何选择在此时，用此法？”
见众人沉思，她缓缓道：“宿命道在京城散播扭曲因果的‘毒’，而我们就在边陲之地，种下善巧方便的‘善’。他们要让人相信‘命运不可改’，我们就要证明‘人心可以化’。这一杯‘益生菌’，既是为了榆林县，也是为了对抗那股弥漫朝堂的‘毒雾’。”
她走到那幅巨大的舆图前，手指从榆林县开始，划过一个个州县：“一粒盐，能防腐；一杯益生菌，能调理。我们的正道，该有千万种形态，因时因地，因人而异。这才是‘净土’二字的真意——不是要万物都变成同一个模样，而是让万物都在其位，得其所。”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信使满头大汗地呈上紧急公文，封印上是刺目的血红——最高紧急等级。
赵书平接过一看，脸色骤变：“大人，宿命道在江南三郡同时举办法会，宣称要在七月十五举办‘因果圣典’，当众展示‘天谴之威’！已有数万百姓前往朝拜，而且...而且朝中多位官员也表示要出席观礼！”
林枫猛地站起，拳头攥得发白：“他们这是要公然对抗了！什么‘天谴之威’，肯定是装神弄鬼的把戏！”
姬凰却神色平静，她甚至轻轻笑了一声，看向案头那杯已经凉透的茶。茶杯边缘，还沾着一粒小小的盐晶，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诸位的‘益生菌’，练手的时候结束了。”她端起茶杯，将最后一口茶饮尽，盐粒在舌尖化开，带着清醒的咸涩，“现在，该去会会那些，真正在天下人井里下毒的人了。”
窗外，夏日的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一场席卷整个大周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第九十六章 益生之变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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