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九点整，“北电南送”项目联合工作专班大会议室，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椭圆形的会议桌旁坐满了人，从各成员单位副厅级以上领导到专班核心骨干，无一缺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所有人都敏锐地察觉到，这次会议非同寻常。
祁同伟端坐主位，面容平静，目光却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在场每一张面孔。他面前只放了一个普通的保温杯和一本笔记本，没有讲稿。秘书小陈肃立在他身后稍远的位置，眼神警惕。
“同志们，”祁同伟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外部污蔑，我们已经用事实和专业予以粉碎。国际丑闻的爆发，恰恰证明了我们项目团队的前瞻性和责任心。这一点，省委给予了高度肯定。”
他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沉凝如铁：“但是，外部的敌人再狡猾，也抵不过内部堡垒的坍塌。根据现已掌握的证据，可以确定，在我们专班内部，有人，将项目的敏感信息，泄露给了外部势力，并被其利用，对我们发起了恶毒的攻击！”
“嗡——”会议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交头接耳声。尽管有所预感，但当祁同伟亲口证实内鬼存在时，带来的冲击依然是巨大的。人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猜疑。
祁同伟没有制止下面的骚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观察着每个人的反应。片刻后，他抬手虚按，会议室重新安静下来。
“这个人，或者说这些人，”祁同伟的声音冷了下来，“就坐在我们中间。吃着国家的饭，拿着人民的俸禄，却干着吃里扒外、出卖项目、损害国家利益的勾当！”
他的目光再次缓缓扫视全场，一些心理素质稍差的人已经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或者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知道，现在大家心里都在猜，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祁同伟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嘲讽，“是为了钱？为了所谓的政治前途？还是被某些人抓住了把柄，不得不为之？”
他拿起保温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这个动作在极度紧张的氛围中，显得格外有压迫感。
“坦白说，我很痛心。”祁同伟放下杯子，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疲惫和沉重，“在座的大部分同志，都是我从各个单位精挑细选，或者在工作中并肩作战、建立起信任的伙伴。我们一起熬过夜，一起啃过硬骨头，为了‘北电南送’这条黄金走廊，付出了无数心血和汗水。我一度以为，我们这个团队，是铁板一块，是能打硬仗、值得托付的。”
他的目光在一些熟悉的面孔上停留，那里面有跟他从福县来的老部下，有在之前反击中立下功劳的技术骨干，也有从省直机关抽调来的精兵强将。此刻，这些人的脸上，有愤慨，有坚定，也有迷茫。
“但是，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祁同伟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堡垒，往往是从内部被攻破的。一颗老鼠屎，能坏了一锅汤。这个内鬼不揪出来，我们后续的所有工作，都可能暴露在对手的眼皮子底下，我们所有的努力，都可能因为一次精准的暗算而付诸东流！”
“所以，今天这个会，只有一个主题——清源！”祁同伟斩钉截铁，“给这个隐藏在队伍里的蠹虫，一个最后的机会。也给我们所有人，一个证明清白、凝聚共识的机会。”
他朝小陈微微颔首。小陈立刻上前，将一叠早已准备好的、印着“绝密”字样的文件袋，分发到每一个人手中。文件袋是密封的。
“现在，每个人手中的文件袋里，都有一份不同的、关于项目某个环节的‘补充技术说明’或者‘调整方案建议’。”祁同伟解释道，“内容半真半假，涉及不同的方向和细节。我要求，散会后，任何人不得相互交流文件内容，各自带回办公室阅处，并根据自身职责思考，下午下班前，将书面思考建议投入设在走廊尽头的保密意见箱。”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字一句地说道：“省纪委的同志，已经对所有文件进行了特殊标记，并且会全程监控意见箱的投递过程和后续的信息流向。谁的文件内容，以何种形式，在什么时候，泄露到了不该去的地方……结果，不言而喻。”
这就是祁同伟和李坤、韩省长以及省纪委商议后的“钓鱼”方案！利用精心准备的、带有独特标记的诱饵信息，静待内鬼上钩。这一招看似简单，却直指核心，考验的是人性的贪婪、恐惧和侥幸心理。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紧紧攥着手里的文件袋，仿佛那不是几张纸，而是烫手的山芋，或者是决定命运的判书。有人神色坦然，有人目光闪烁，有人额头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好了，散会。”祁同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率先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平静。这场“清源”行动，无疑会伤及团队士气，甚至可能错伤无辜。但他别无选择。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和事业的残忍。这是他在前世用血淋淋的教训换来的认知。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陆续走出办公楼、神色各异的人群，心中默默盘算。这份“钓鱼”名单，是他和纪委同志反复推敲确定的，重点怀疑对象有几个，包括之前负责部分设备采购联络工作的副处长王斌、与那几位“反水”专家有过密切接触的工程师张工，以及……一个他不太愿意怀疑，但行为近期确实有些异常的人——从福县就跟着他、被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专班综合协调组组长，赵卫国。
想起赵卫国，祁同伟心里有些发堵。这个小伙子踏实肯干，在福县最艰苦的时候跟着他跑遍了北川乡的沟沟坎坎，身上有股子不服输的韧劲。他怎么会被腐蚀？是为了他在省城买房的首付？还是受到了什么威胁？
时间在沉闷和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祁同伟处理着日常公务，却始终分出一部分心神，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小陈不时进来汇报一下情况，无非是“王处长回去了”、“张工在办公室没出来”、“赵组长好像去了两趟洗手间”之类琐碎的信息。
下午三点多，祁同伟接到李丽的电话。
“同伟，事情还顺利吗？”李丽的声音带着关切。
“在按计划进行。”祁同伟揉了揉眉心，“只是，心里不太舒服。”
“我明白。”李丽柔声道，“清理门户，总归是伤元气的。但长痛不如短痛。爸刚才还来电话，说你这手‘引蛇出洞’用得不错，让你稳住心神，结果出来前，不要被个人情绪左右判断。”
听到李坤的肯定，祁同伟心里踏实了一些：“嗯，我知道。家里还好吗？”
“都好，……”
挂了电话，祁同伟的心情轻松了不少。家庭，永远是他最温暖的港湾和最坚实的后盾。
临近下班时间，走廊尽头的保密意见箱前开始有人陆续投递材料。监控室里，省纪委的同志和祁同伟通过实时画面，紧紧盯着每一个投递的人及其动作。
大部分人都神色正常，投递后便匆匆离开。直到——赵卫国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
他手里拿着文件袋，脚步显得有些迟疑，在意见箱前徘徊了十几秒，左右张望了一下，才迅速将文件塞了进去，然后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
祁同伟的心，微微往下一沉。赵卫国的表现，确实有些反常。
“祁主任，你看！”纪委的同志突然指着另一个分屏画面。画面显示，负责设备采购联络的王斌副处长，在投递完自己的文件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走廊拐角的消防通道附近，似乎是在等人。
过了几分钟，工程师张工也投递完毕，走向了消防通道。两人在监控死角汇合，低声交谈了几句，虽然听不清内容，但王斌将一个很小的、类似U盘的东西，快速塞给了张工。
“锁定他们！”祁同伟眼中寒光一闪，“重点监控王斌、张工，还有……赵卫国投递的那个文件袋，单独封存，重点检测！”
下班铃声响起，办公楼里的人群逐渐散去。但一场无声的抓捕，已经在暗夜中悄然布局。
晚上八点，省纪委办案点。
王斌和张工被分别从家中“请”了过来。面对突如其来的讯问和部分外围证据，两人的心理防线在专业审讯下迅速崩溃。
王斌交代，他是因为之前在负责一个小的设备配件采购时收了供应商的好处，被对方拍了视频威胁，被迫在项目信息上开了口子，泄露了一些设备选型的非核心参数。他痛哭流涕，表示悔不当初。
张工则是因为儿子在国外留学，欠下了巨额赌债，被一个自称是“投资公司”的人找上门，许诺帮他还清债务，条件是提供项目专家评审会的内部讨论细节和专家名单。他为了儿子，一念之差，踏入了深渊。
两人的供述，与之前刘副厅长的交代，以及纪委掌握的部分证据相互印证。两条线基本清晰了。
但祁同伟最关心的，是赵卫国。
晚上十点，赵卫国投递的那个文件袋的检测结果出来了——上面除了他自己的指纹，还检测到了一种特殊的、用于追踪信息流向的无色荧光标记！这种标记，只有试图复制或者拍照文件内容时，才会因为接触特定设备而转移！
证据确凿！
祁同伟亲自来到了赵卫国的审讯室外，透过单向玻璃看着里面那个低着头、双手紧握、身体微微发抖的年轻人。他曾是自己最看好的苗子之一。
“我进去跟他谈谈。”祁同伟对纪委的同志说。
他推门走进审讯室。赵卫国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是祁同伟，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叫了一声：“祁……祁主任……”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尽的悔恨。
祁同伟在他对面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里有失望，有痛心，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主任……我……我对不起您！”赵卫国终于崩溃了，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涌出，“我不是人！我鬼迷心窍了！”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了原委。原来，他谈了多年的女朋友家里突然提出，必须在省城全款买一套婚房，否则就分手。他出身农村，父母帮不上忙，自己积蓄远远不够。正在他焦头烂额之际，一个偶然认识的“朋友”介绍他做了一个“投资”，说是稳赚不赔，结果血本无归，还欠下了几十万的高利贷。就在他被逼得走投无路时，那个“朋友”又出现了，说可以帮他还清债务，还能给他一笔钱付首付，条件就是定期提供一些专班内部的、看似不重要的“动态信息”。
“他……他说就是了解一下项目进度，不会影响大局……我……我一开始也没给重要的……后来，后来他们要的越来越多……我害怕，想退出，他们就拿我之前泄露信息的事情威胁我……我……我不敢不听啊主任！”赵卫国泣不成声。
祁同伟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能理解赵卫国的困境，年轻人面对现实的压力，尤其是情感和经济的双重压力时，确实容易行差踏错。但理解，不代表原谅。
“卫国，”祁同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知道，你泄露的那些‘不重要的动态’，被敌人拼接分析，差点毁了整个项目，也差点毁了我，毁了这么多同志的心血吗？”
赵卫国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我曾经以为，你是我从福县带出来的兵，骨子里有那股不服输、不怕难的劲儿。”祁同伟叹了口气，“现在看来，是我错了。真正的强大，不仅仅是能吃苦，更是要能守住底线，能抵挡诱惑，能在最艰难的时候，依然记得自己是谁，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站起身，看着痛哭流涕的赵卫国，语气沉重而决绝：“你的问题，组织上会依法依纪处理。好好交代，争取宽大处理吧。”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审讯室，没有回头。身后，是赵卫国绝望的嚎啕大哭。
走出办案点，夜风凛冽。祁同伟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他精神一振。内鬼揪出来了，团队经历了一次淬火和清洗，虽然阵痛，但隐患得以清除。
然而，他心中并无太多轻松。王斌、张工、赵卫国……他们背后那条若隐若现的线，最终都指向了京城。周晓斌、陈默他们，就像隐藏在幕后的黑手，不断地抛出诱饵，利用人性的弱点，织就一张张大网。
这次清源，斩断了几根触手，但核心的毒瘤，依然还在。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韩省长的电话：“省长，三个目标均已确认，证据确凿……是的，后续处理按程序进行……我明白，这只是开始……我会做好准备，迎接下一场风雨。”
挂断电话，他抬头望向北方京城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战意再次升腾。
清理了门户，磨快了刀。
下一步，该轮到那些躲在幕后放冷箭的家伙，付出代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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