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一年,甲子日,黎明。
赤壁的烽烟尚未完全散去,江面上漂浮着焦黑的船板、破碎的旗帜和无数来不及收敛的尸身,浑浊的江水被染成了淡淡的褐色。东南风依旧在吹,却再也带不来暖意,只剩下硝烟与血腥混杂的刺鼻气味,以及劫后余生的彻骨冰寒。
残存的江东水军,早已失去了来时的雄壮与齐整。船只七零八落,大多带着烟熏火燎的痕迹,船舷破损,风帆撕裂。士卒们个个盔歪甲斜,面带惊惶与疲惫,许多人身上带伤,倚着船舷默默舔舐着身体和心灵的创伤。低沉的呻吟声、压抑的哭泣声,伴随着桨橹划破水面的单调声响,构成了一支凄惨的败军进行曲。
周瑜的中军楼船“飞云”号,虽然依旧庞大,但船舷一侧有明显的焦黑和破损,往日耀眼的银甲也蒙上了烟尘。周瑜没有再站在船头,而是将自己关在顶层的指挥室内,拒绝见任何人。
他独自凭窗,望着窗外那片狼藉的江面,以及远方依稀可见的、仍在冒着滚滚黑烟的柴桑水寨方向。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原本明亮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空洞而失神,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甲板上,那摊尚未完全擦拭干净的血迹,刺目地提醒着他昨夜的惨败与急怒攻心。
“败了……一败涂地……”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昨夜的一幕幕:黄盖火船徒劳的撞击,甘宁凶悍的反冲,连舫那令人绝望的坚固,以及最后……后方水寨冲天而起的,焚尽他所有希望的大火。
每一步,都被诸葛亮算得死死的!他周瑜,自负英才,雅量高致,竟在占据天时的情况下,输得如此彻底,如此难看!
“诸葛亮……庞士元……”他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愤怒,有不甘,有佩服,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尤其是庞统,那个他一度以为可以利用“凤雏”的反间计,在此刻看来,其身影也显得愈发可疑和模糊。
“都督。”鲁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担忧,“柴桑快到了,程老将军、韩老将军等人已在码头等候。”
周瑜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强行凝聚起一丝往日的光彩,但那光彩深处,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灰败。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战袍,推开舱门。
“子敬,我军……损失如何?”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
鲁肃面色沉重,低声道:“初步清点,战船损失超过七成,其中楼船、斗舰等主力战舰损毁殆尽……士卒……伤亡、失踪者,恐逾三万……黄老将军重伤,被亲兵拼死救回,至今昏迷不醒……粮草、军械,大多付之一炬……”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周瑜的心上。他身形微晃,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站稳。江东水军的精华,孙氏政权赖以生存的根基,经此一役,几乎被打残!
“知道了。”周瑜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准备……登陆吧。”
二
柴桑码头,气氛凝重得几乎让人窒息。
得知前线惨败、水寨被焚的消息后,整个柴桑城已陷入一片恐慌。码头上,以程普、韩当为首的一众留守将领和文官肃立等候,人人脸上都写满了忧惧、悲愤与不安。他们看着那支残破不堪的船队缓缓靠近,看着那些垂头丧气的败兵,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当周瑜的身影出现在“飞云”号船舷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曾经意气风发、指挥若定的周郎,此刻虽然强打精神,但眉宇间的颓唐与苍白,却如何也掩饰不住。
“末将(下官)恭迎都督回城!”众人齐声行礼,声音却缺乏往日的昂扬。
周瑜目光扫过程普、韩当等老将脸上难以掩饰的痛心,以及一些文官眼中闪过的质疑与惊惶,心中更是如同压了一块巨石。他勉强抬手:“诸位……辛苦了。败军之将,无颜见江东父老……”
程普上前一步,虎目含泪:“都督何出此言!胜败乃兵家常事!此番北军狡诈,诸葛亮多谋,非战之罪!我等愿随都督,重整旗鼓,再雪前耻!”
“是啊,都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韩当也慨然道。
一些忠于周瑜的将领纷纷附和。
然而,人群中,也响起了不和谐的低语。
“七成战船,三万将士……就这么没了……”
“早就说过,不该轻信那庞统……”
“水寨都被烧了,这以后……”
这些声音虽然细微,却像针一样刺入周瑜的耳中。他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三
柴桑,临时吴侯府(孙权已从吴郡移镇至此)。
孙权端坐主位,年仅二十出头的他,脸上早已褪去了青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威仪,以及此刻难以掩饰的阴郁与惊怒。下方,张昭、司马懿、步骘等文臣谋士分列左右,气氛比码头更加压抑。
周瑜、程普、韩当、鲁肃,以及被两名军士搀扶着、面色惨白的庞统,一同入内拜见。
“臣周瑜(等),拜见吴侯!”周瑜当先跪下,程普等人紧随其后。
孙权没有立刻让他们起身,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在周瑜身上来回扫视,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周公瑾,你……回来了。”
仅仅五个字,却让周瑜的心沉入了谷底。他伏地道:“臣……无能,丧师辱国,致使江东蒙受前所未有之损失,罪该万死!请吴侯降罪!”
“罪该万死?”孙权重复了一句,猛地提高音量,压抑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你也知罪该万死?!我江东数十载积累之水师,伯符兄长生前倚为长城之精锐,交于你手,你竟一败涂地,几乎全军覆没!连水寨根基都让人一把火烧了!周瑜!你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用兵的?!”
咆哮声在大殿中回荡,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程普、韩当等将领心中焦急,却不敢在此刻插嘴。
周瑜将头埋得更低,涩声道:“我……低估了诸葛亮之能,未能识破其奸计,用兵失措,调度失当,甘受军法!”
“低估?好一个低估!”孙权猛地站起身,来回踱步,胸口剧烈起伏,“战前你是如何向我保证的?‘东风一起,必破北军’!结果呢?东风是起了,烧的却是我江东的战船,我江东的粮草!还有那庞统!”
他的目光猛地射向一旁被搀扶的庞统,杀机毕露:“此人来历不明,巧言令色,献上所谓火攻之策!结果如何?火攻之策细节尽数为北军所知,致使黄老将军功败垂成,身负重伤!周瑜!你告诉我,此人是否早已与诸葛亮暗通款曲,行诈降之计,故意引我大军入彀?!”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虽然不少人心中已有怀疑,但被孙权如此直白地指出来,还是让人心头巨震。
庞统闻言,猛地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却强撑着挺直脊梁(尽管需要人搀扶),声音虚弱却带着一股桀骜:“吴侯!统投身江东,一片赤诚,天日可鉴!献策之时,早已言明利害!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诸葛亮多智,识破火攻,并非不可能!岂能因败而罪及献策之人?若如此,日后谁还敢为江东献计?!”
他这话,看似为自己辩解,实则将责任地引向了“战场形势多变”和“诸葛亮多智”,并未直接反驳诈降的指控,反而给人一种被冤枉的悲愤感。
张昭、司马懿适时地站了出来,他早就对周瑜的激进政策和庞统这个“外来者”不满,此刻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时机。他捋着胡须,沉声道:“主公,庞士元之言,虽不无道理,然此战之败,损失之巨,终究需有人承担责任。周都督身为主帅,轻信人言,贸然进兵,致使惨败,难辞其咎!若不加以惩处,恐难以安抚军心民心,更难以向阵亡将士的家属交代!”
他这话,看似公允,实则将主要矛头牢牢锁定在了周瑜身上。
“张公所言极是!”立刻有文官附和,“周都督确应为此战之败负责!”
“主公!不可啊!”程普再也忍不住,噗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都督虽有过失,然其心为国,天地可鉴!赤壁之败,乃北军狡诈,非都督不尽心尽力!若因此惩处都督,岂非自断臂膀,亲者痛仇者快啊!”
韩当也跪了下来:“主公!江东可以没有韩当,不能没有周都督!请主公明察!”
鲁肃见状,也急忙跪倒:“主公,胜败乃兵家常事。公瑾之才,冠绝江东,此番受挫,必已深刻反省。当此危难之际,正当倚重公瑾,重整旗鼓,万不可自毁长城啊!”
一时间,殿内形成了鲜明的对立。以张昭为首的文官集团要求严惩周瑜,而以程普、韩当为首的武将集团则拼死力保。
孙权看着跪倒一地的臣子,眼神闪烁不定。他何尝不知周瑜之才?但此番损失实在太惨重了,几乎动摇了孙氏在江东的统治根基!他需要给所有人一个交代,更需要……借此机会,收回那有些过于集中在周瑜手中的兵权!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跪伏在地、一言不发的周瑜身上,又扫过脸色苍白、眼神却依旧桀骜的庞统,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够了!”孙权一声冷喝,压下了所有的争吵。
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孙权缓缓坐回主位,声音冰冷而威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周瑜丧师辱国,罪责难逃!即日起,革去其水军都督之职,收回兵符印信!暂于府中静思己过,无令不得出!其麾下一应军务,暂由……吕蒙、蒋钦等人代理,直接向孤禀报!”
剥夺兵权!软禁!
虽然早有预料,但当命令真正下达时,程普、韩当等人还是如遭雷击,面露绝望。
周瑜身体微微一颤,依旧伏在地上,看不清表情,只是叩首道:“臣……领罪,谢吴侯不杀之恩。”
孙权没有理会他,目光转向庞统,杀机再现:“至于庞统……来历不明,献计致败,嫌疑重大!来人!将庞统押入大牢,严加看管,待细细审问!”
几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就要将庞统拖走。
“且慢!”周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急切(这其中是否有对庞统身份的担忧,或是对唯一可能理解他战略之人的维护?),“吴侯!庞士元虽献策有失,然其才学属实,杀之可惜!且此事尚未查明,恳请吴侯……”
“不必多言!”孙权粗暴地打断他,“孤意已决!押下去!”
庞统在被拖走前,深深地看了周瑜一眼,眼神复杂难明,有嘲讽,有怜悯,或许还有一丝计策得逞的隐秘快意?他最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看着庞统被押走的背影,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周瑜,孙权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权力的冰冷与孤寂。
赤壁的火焰熄灭了,但江东内部的裂痕,却由此开始,悄然蔓延。
(第三百六十章 败走华容·公瑾被囚(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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