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那股黏腻的湿气仿佛从未散去,尽管距离滨河路那起案件已过去二十三天。刑侦支队的白板上,赵鹏的照片、现场图、红绳特写以及密密麻麻的时间线、关系网和问号,依旧占据着中心位置。调查陷入了泥潭——红绳来源查无可查,社会矛盾排查出几个可能的商业纠纷和感情纠葛,但深入追查后都缺乏直接动机和作案时间支撑。监控盲区的排查确认那只是市政规划的遗留问题,并非人为破坏。那个幽灵般的凶手,在留下一个鲜明而诡异的标记后,似乎真的融入了城市的阴影里,再无动静。
秦峰桌上的烟灰缸又满了。他盯着白板上那张红绳的照片,鲜艳的红色在黑白为主的案情材料中刺眼得像一道未愈的伤口。规矩?什么规矩?凶手为什么沉寂了?是满足了,还是在等待什么?
疑问在2023年10月8日的凌晨,被一声凄厉的呼喊再次撕开。
老城区的鼓楼巷,像这座城市沉睡时未被消化的一条陈旧肠管。时间是凌晨一点三十五分。巷子狭窄,宽度不足三米,两侧是历经风雨、青砖黛瓦的老旧居民楼,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更老旧的砖石。墙根下堆叠着被主人遗忘的杂物:发霉的纸板箱、锈迹斑斑早已不能骑的自行车骨架、破旧的陶瓮,缝隙里长出的青苔被前半夜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泡得发胀,呈现出一种沉甸甸、湿漉漉的墨绿色,在绝对黑暗的底色上,幽幽地反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光。
巷内没有路灯。唯一的光源来自巷子中段,三楼一户人家的窗户。那窗户拉着米黄色的旧窗帘,里面透出暖色调的、微弱的光,大概是某位熬夜者或失眠者亮着的台灯。这光吝啬地漏出窗外,在下方湿滑的青石板路上切割出几块形状不规则的、深浅不一的昏黄光斑,反而让光斑之外的黑暗显得更加浓稠、更具压迫感。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气味:潮湿的砖石味、木头腐烂的微甜、墙角垃圾堆散发出的烂菜叶和馊饭混合的酸馊气,还有雨水浸润泥土后特有的土腥味。一只黑色的野猫原本在垃圾桶旁翻找,突然,它猛地竖起耳朵,浑身毛发炸起,“喵呜——”一声凄厉的尖叫,嗖地窜上旁边矮墙,消失在屋瓦的阴影里。几乎在同时,巷口方向传来一声并不尖锐但沉闷的汽车刹车声,轮胎碾过湿石板,声音短促,随即一切又归于寂静,只剩下远处城市永不歇息的低沉嗡鸣。
六十二岁的李大妈就是在这个时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巷子的。她裹着一件厚实的藏青色棉外套,头发匆忙地用发夹别在脑后,脸上写满了焦急和疲惫。孙子半夜突然发高烧,小脸烧得通红,家里备的退烧药偏偏过期了。老伴腿脚不便,儿子儿媳在外地打工,她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在这深更半夜出来买药。巷口那家二十四小时药店的灯光,是她此刻唯一的目标。
青石板路被雨水浸透,滑得很。李大妈脚步匆匆,一个不留神,鞋底打滑,整个人猛地向旁边歪去。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扶住旁边湿冷粗糙的砖墙,才勉强稳住身子,心脏吓得“怦怦”直跳。“这破路……”她低声埋怨着,喘了口气,正要继续往前走,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猛地钻进了她的鼻腔。
酒气。极其浓重的酒气。混杂着胃液和未消化食物的酸腐味道,比她在菜市场闻过的任何醉酒汉身上的味道都要冲,都要……不祥。这气味像一条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她的目光,也拽紧了她的心。
气味的尽头,在巷子即将拐向主路的出口附近。一辆黑色的SUV斜斜地停在那里,车头抵着斑驳的砖墙,姿势别扭,右侧车灯似乎还亮着,发出微弱的光。更诡异的是,那车的右转向灯,还在有气无力地、间隔不均地闪烁着,一下,又一下,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车身上反射,节奏慢得像是濒死者微弱而不规律的脉搏。
李大妈的心提了起来。这场景太不正常了。她想起最近新闻里隐约提过的、发生在滨河路的那个案子,好像死者就是开车……酒后……她的脚步不自觉地放慢了,犹豫着是该绕开,还是该上前看看是否需要帮助——万一司机也突发疾病了呢?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那辆黑色的SUV。驾驶座的车窗贴着深色的膜,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浓重的酒气正是从车缝里钻出来的。她走到车窗边,抬起手,想轻轻拍打车窗,问问里面的人是否需要帮忙。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凉玻璃的前一刻,她的视线,鬼使神差地越过了车尾,投向了车子后方那个被车身和墙角阴影完全吞噬的拐角。
那里,似乎躺着什么东西。
一个蜷缩的、人形的轮廓,隐没在最深的黑暗里。
李大妈的手僵在半空。她屏住呼吸,眯起有些老花的眼睛,竭力向那片阴影中看去。三楼那扇窗户透出的微弱暖光,经过几次折射,勉强给那片区域投下了一点点极其晦暗的光晕。
她看见了。
一个人。仰面躺在湿冷的青石板上,身体因为蜷缩而显得有些扭曲。他的双手,以一种极其痛苦和用力的姿态,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脖颈,手指的关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扭曲。他的脸朝着巷子上方狭窄的天空,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青紫色,在昏暗光线下近乎黑紫。嘴巴微微张着,嘴角挂着一道已经半凝固的白色泡沫,沿着腮边流下。眼睛……眼睛圆睁着,瞳孔散大,里面凝固的惊恐和绝望,即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像冰冷的针一样刺进李大妈的眼帘。
而最刺眼的,是那人左脚脚踝处。
一根崭新的、鲜红色的塑料绳,紧紧地缠绕在那里。
绳子的红色,在这片以黑、灰、青为主调的阴暗环境里,鲜艳得如同地狱之火,灼烧着视网膜。绳结打得规整、牢固,样式……样式和她之前在电视新闻模糊画面里看到过的、警方隐晦提及的“滨河路案标记”,分毫不差!
“红……红绳……”李大妈的喉咙像是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所有的声音都被堵了回去,只剩下气流摩擦的“嗬嗬”声。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从头到脚浇了她一个透心凉,四肢百骸瞬间冻僵。
她手里紧紧攥着的、装着刚买来的退烧药和额温枪的塑料袋,“啪”地一声,掉在了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塑料药盒从袋口滚出,撞到墙根,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在这死寂的巷子里却如同惊雷。
下一秒,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李大妈猛地转身,甚至来不及捡起药袋,踉踉跄跄地朝着来路、朝着有光、有人的巷子深处跑去。湿滑的石板让她几次差点摔倒,但她不管不顾,用尽全身力气奔跑,仿佛身后的黑暗中有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正在追来。
“杀人了——!” 一声撕裂般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声,从她颤抖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刺破了鼓楼巷深夜死水般的寂静,“红绳杀手!红绳杀手又杀人了——!!”
喊声在狭窄的巷弄里回荡、碰撞,惊起了远处更多的野猫野狗,也惊醒了临巷沉睡的居民。一扇,两扇,三扇……窗户接连亮起了灯,昏黄或白亮的灯光次第亮起,人影在窗口晃动,惊疑不定的议论声嗡嗡响起,原本死寂的鼓楼巷,瞬间被恐惧和骚动激活。
而巷口拐角的阴影里,那具蜷缩的尸体静静地躺着,脚踝上的红绳,在渐次亮起的、来自居民楼的混乱光线映照下,红得愈发惊心动魄,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他回来了。
现场勘查的结果,让所有参与过“9.15”案的人员心头蒙上了一层更厚的阴云。
手法,完全一致。
受害者吴迪,三十八岁,个体经营者。死因:机械性窒息。脖颈上那道一点五厘米宽、边缘整齐、深紫色的勒痕,与赵鹏颈部的痕迹如同出自同一个模具。左脚脚踝系着崭新的红色工业塑料绳,绳结为专业的双套结加固变体,与赵鹏脚上的如出一辙。死亡时间推断在凌晨一点至一点半之间。
现场同样干净得令人窒息。除了吴迪自己醉酒后的凌乱脚印和挣扎痕迹(主要集中在他倒地抠抓脖颈的附近),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清晰足迹。青石板路面潮湿,但并未留下有效的可疑鞋印或拖痕。黑色SUV是吴迪的车,车内酒气熏天,呕吐物弄脏了驾驶座。手刹没有拉,车头抵墙明显是醉酒后停车操作失误所致。车门把手、方向盘等位置,提取到的指纹都属于吴迪本人。
新的细微物证出现了:苏晚在吴迪脚踝那根红绳上,检测到了极其微量的灰尘颗粒,经初步比对,其矿物质成分与鼓楼巷口拐角处墙根泥土一致,与巷内其他区域的泥土有细微差别。这说明,凶手在系上红绳后,很可能在原地(拐角阴影处)短暂停留过,绳子上沾染了那个特定位置的浮尘。
吴迪的裤兜里,找到了一张揉皱的“夜色酒吧”消费小票,打印时间显示为凌晨一点零二分。这意味着他从酒吧离开到遇害,中间只有极短的时间差。凶手再次精准地把握了目标醉酒、独自驾车(或准备驾车)、进入相对僻静环境的时机。
“连环案。”秦峰站在鼓楼巷现场,看着技术人员在忙碌,声音干涩地吐出这三个字。空气中的酸臭味和隐约的尸体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作呕。他不用看洛宇和苏晚的表情,也知道他们此刻的心情。幽灵不再是偶然现身,他有了模式,有了偏好,有了……系列。
压力如山般压下。社会上对于“9.15”案的关注尚未完全平息,第二起几乎复刻的案件,无疑会引爆舆论。上级的命令、公众的恐慌、凶手的挑衅……所有一切都汇成一股洪流,而他们手中,依旧只有那两根刺眼的红绳,和无数断裂的线索。
必须找到突破口,立刻。
突破口以一种看似明确、实则布满陷阱的方式,出现了。
2023年10月10日上午九点,通达出租公司调度室。房间不大,墙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城市交通路线图,一些被认为是夜班黄金跑单区域或被投诉较多的路段,被人用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调度台前,几台老式电脑屏幕闪烁着,显示着实时的接单信息和车辆定位。一台针式打印机正在“滋滋”作响,吐出一长条带着齿孔的打印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时间点和坐标。
空气中弥漫着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烟味、汗味,以及劣质茶叶冲泡后的苦涩气息。邵峰坐在靠墙的一排长条木椅上,穿着洗得发白、领口有些磨损的蓝色出租公司工装。他看起来四十岁左右,身材敦实,短发,皮肤黝黑,是长期夜间劳作的风霜痕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侧眉骨上那道长约两公分的陈旧疤痕,在调度室日光灯的直射下,泛着浅白色的光,显得格外刺目。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却无意识地、反复地抠着工装裤的侧缝,眼神低垂,偶尔快速抬起扫一眼对面的秦峰和洛宇,又迅速躲闪开,透着不安和隐隐的抵触。
秦峰将两张打印好的行车轨迹单,“啪”地一声拍在邵峰面前的木质茶几上。纸张边缘有些卷曲。轨迹单上用鲜明的红色线条标注了车辆的行驶路径,旁边是精确到秒的时间戳。
“邵峰,”秦峰的声音不高,但低沉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目光如钉子般锁住对方,“解释一下。9月15日凌晨,一点五十五分到两点十二分,这十七分钟里,你的车,车牌尾号7t3,在滨河路辅路——也就是第一个死者赵鹏遇害的现场旁边——空驶,缓慢徘徊,没有接单记录。”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第一个红圈上。
“然后是10月8日凌晨,一点二十分。”他的手指移到第二张轨迹单,“你的车出现在鼓楼巷口附近,系统显示你在这里接了一个短途单,距离第二个死者吴迪的推断死亡时间,相差不到十五分钟。而你的接单地点,距离他的尸体,直线距离不到八十米。”
秦峰抬起眼,直视着邵峰:“两个命案现场,两个死亡时间点,你的行车轨迹都高度重合。巧合?还是你有别的说法?”
邵峰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木椅腿刮擦水泥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吱嘎——”声。他的脸瞬间涨红,脖子上青筋微微隆起,声音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八度:“我是开夜班出租的!警官!滨河路那边晚上从酒吧街出来的客人多,空驶等客、绕路找客再正常不过!鼓楼巷口那是平台派的单,我正好在附近,有什么问题?你们不能因为这个就怀疑我!”
他的反应激烈,但眼神深处的慌乱并未逃过秦峰的眼睛。
洛宇适时地接过话头,他翻开随身带来的一个文件夹,取出一份复印的卷宗记录,声音平静但内容犀利:“根据记录,2022年3月15日晚,你因为一名乘客酒后拒付车费,与其发生激烈争执,进而肢体冲突。你将对方打成右侧肋骨骨裂,面部多处软组织挫伤,经鉴定为轻伤二级。当时你在派出所做笔录时,曾情绪失控,大声说过一句话——”洛宇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邵峰,“‘这些酒驾的、喝了酒耍横的,都他妈该死!活着也是祸害!’”
洛宇合上卷宗:“邵师傅,你对酒驾、对醉酒闹事的人,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痛恨。这种痛恨,会不会在某些时候,演变成更极端的想法,甚至……行动?”
邵峰的脸更红了,呼吸粗重,他梗着脖子,拳头攥紧:“我恨他们怎么了?我开夜车,见过太多酒鬼出事的,也受过他们的气!但恨归恨,打人我认了,赔钱了,也拘留了!杀人?我犯不着!你们警察破不了案,就想拿我顶缸吗?!”
一直站在旁边、显得局促不安的调度员,此刻小心翼翼地插话,声音细弱:“那个……秦队长,洛警官,邵师傅他……脾气是有点冲,工作上有时也爱抱怨,但他跑车一直很勤快,最近几个月考勤记录都全的,接单系统里的记录也都能对上时间……他,他应该不会吧……”
秦峰没有理会调度员的打圆场,他的目光依旧紧紧锁住邵峰,仿佛要穿透他激烈的表象,看到更深层的东西。“脾气冲?抱怨?”秦峰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我们检查了你的出租车。”
邵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在你车的后备箱垫子下面,”秦峰一字一顿地说,“找到了一卷黑色的尼龙绳。质地很结实,直径大概三到四毫米。解释一下,放这个干什么用?”
一瞬间,邵峰眼中的慌乱几乎要满溢出来。他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原先激动的红潮迅速从脸上褪去,泛起一丝苍白。“那……那是捆东西用的,”他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眼神游移,“有时候客人行李多,大件,用那个固定一下……怕,怕颠簸掉了……”
“捆行李?”洛宇追问,“用这种粗细的尼龙绳?而且专门藏在后备箱垫子下面?一般的司机,会用更显眼、更方便取用的捆绑带吧?”
“我……我就习惯用绳子!不行吗?”邵峰试图重新挺起胸膛,但语气已经明显底气不足,那份强撑出来的强硬,在警方接连的质问和那卷“意外”出现的尼龙绳面前,开始出现裂痕。
秦峰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钟,那沉默的注视比任何质问都更有压力。然后,他直起身,对洛宇示意了一下:“带他回去,详细问。申请搜查令,查他的住处,查他所有的通讯记录、社交账号、经济往来。还有,”他看了一眼邵峰沾着泥污的鞋底,“鉴证科,把他鞋底的泥土取样,和滨河路现场的泥土做比对。”
邵峰被带走时,依旧在嚷嚷着冤枉,但那声音里的色厉内荏,谁都听得出来。
调度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打印机偶尔的嗡鸣和窗外城市的噪音。秦峰站在原地,眉头紧锁。邵峰的嫌疑太大了:时间地点重合、针对酒驾者的强烈动机(至少是仇恨言论)、车内有可疑绳索(尽管是黑色的)、面对关键问题时的慌乱反应……一切都像拼图一样,正在朝着“凶手”这个结论拼凑过去。
但真的是他吗?
同一天下午,市刑侦支队实验室。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窗,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将外面的世界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色块。
实验室内光线明亮,一片肃静。白色的实验台上,并排放着两个透明的物证袋。袋子里,两根鲜红色的塑料绳静静地躺着,一根来自赵鹏的脚踝,一根来自吴迪的脚踝。旁边摆放着高倍体视显微镜、纤维比对仪,还有几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检测报告,纸张还带着微微的温热。
苏晚穿着白大褂,坐在显微镜前。她摘下了平时戴的隐形眼镜,换上了一副细边的银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因为长时间专注而布满了红血丝。她用精细的镊子,极其小心地将两根红绳分别置于显微镜下,观察它们的编织纹路、边缘切割形态、任何可能存在的独特划痕或生产瑕疵。
良久,她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和太阳穴,摘下眼镜,语气带着疲惫,但也有一丝确凿的冷静:“材质完全一致。工业级聚乙烯塑料,密度、硬度、弹性模量测试数据高度吻合。编织方式是常见的三股顺时针捻合,每股的纤维根数、捻度都相同。边缘切割痕迹显示是用同一种型号的裁切工具,可能是普通的剪刀或美工刀,切口平整,没有毛边。可以确定,两根绳子是同一批生产的产品。”
她拿起旁边的纤维检测报告,指着上面的数据:“绳体表面残留物检测结果:赵鹏脚上的红绳,除了其自身塑料微粒和极少量环境灰尘(与滨河路环境相符),无其他生物检材(如皮肤细胞、汗液、血迹)或特殊化学物质。吴迪脚上的红绳,除了自身微粒和微量灰尘(与鼓楼巷口拐角泥土成分匹配),同样干净。凶手作案时,肯定戴了手套,而且很可能在系绳前后,对手套和绳子都进行过简单的清洁或避免接触。反侦查意识非常强。”
洛宇坐在旁边的转椅上,手里攥着一份厚厚的、写满字的A4纸清单,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将清单“啪”地扔在实验台空处,纸张散开一些,上面密密麻麻列着全市范围内可能销售此类红绳的店铺名称:大型五金批发市场、中小型五金店、综合超市、文具店、劳保用品店、甚至一些小型杂货铺。大多数店铺名称后面,都用红笔画上了一个醒目的叉。
“跑了三天,二十三家家可能卖这种绳子的店。”洛宇的声音里充满了挫败感,“老板、店员,口径出奇地一致:‘这种红绳啊,便宜,耐用,卖得可好了,建筑工、搬家工人、小商小贩、家里捆个东西都来买,一天能卖出去几十卷上百卷,谁记得住买的人长什么样?’ 稍微大点的店,我要求看进货记录和销售记录,要么就是没有详细记录,要么就是记录混乱,根本无法追踪。有几家店门口有监控的,不是摄像头角度根本拍不到柜台,就是老板苦着脸说‘早坏了,没来得及修’。唯一一家监控看起来还行的,存储硬盘满了,半个月前的记录自动覆盖了。”
他叹了口气,抹了把脸:“这东西,太普通了,流通量太大,就像大海捞针。靠这个溯源,短时间内几乎不可能。”
秦峰一直站在窗边,沉默地看着窗外连绵的秋雨。雨点敲打玻璃的声响,单调而持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别在腰间皮带上的那支旧钢笔。钢笔是黑色的,笔帽有些磨损,露出下面暗金色的金属底色,笔夹上方,刻着一个细小的、却十分清晰的楷体字——“勇”。
那是他牺牲的战友,周勇的遗物。周勇是在五年前,追查一起恶性酒驾肇事逃逸案时,被慌不择路的肇事司机驾车冲撞,重伤不治。从那以后,秦峰对涉及酒驾的案件,就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执着和难以言说的痛感。红绳杀手的目标,偏偏都是酒驾(或至少是酒后驾车)者。这让他心中的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邵峰那边的审讯和外围调查,有进展吗?”秦峰没有回头,问道。
洛宇调整了一下坐姿:“审讯不太顺利。他咬死了就是巧合,就是跑车需要,绳子就是捆行李。情绪时而激动,时而沉默,但关键问题避而不谈。我们查了他的通讯记录,最近三个月很干净,没有异常频繁的联系人。社交账号主要是发些抱怨工作、抱怨奇葩乘客的内容,仇视酒驾的言论确实不少,但没有明确提到任何具体的人或计划。经济状况一般,有车贷,但没有突然的大额支出或收入。住处搜查过了,除了生活用品,没发现可疑物品。他老婆在老家,孩子上学,他一个人在这边跑车。”
“那卷黑色尼龙绳呢?”苏晚问。
“送去鉴定了。材质和红绳完全不同,尼龙和聚乙烯。粗细相近,但强度、手感都有差异。最关键的是,”洛宇看向秦峰,“法医那边再次确认,两起案件的勒痕,与这种黑色尼龙绳的压痕特征不符,但与红色塑料绳的模拟压痕高度相似。也就是说,作案工具很可能就是这种红塑料绳,而不是邵峰车里的黑尼龙绳。”
秦峰终于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眼底的凝重几乎化为实质。“所以,我们有一个高度可疑的嫌疑人,有时间动机,有可疑物品(虽然可能不对),有反常反应。但我们没有直接证据——没有目击他作案,没有找到凶器(红绳来源无法追踪到他),没有生物检材关联,连他车里的绳子都和作案工具对不上。”他走到白板前,看着并排贴上的赵鹏和吴迪的照片,以及中间那两根红绳的特写,“勒痕分析指向青壮年男性,身高一米七五以上,力量大。邵峰身高一米七八,体格健壮,常年开车也有臂力,符合侧写。”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梳理纷乱的思绪:“仇视酒驾的动机,可以解释他为什么选择这类目标。行车轨迹重合,可以解释为他熟悉夜间路况和这些相对僻静、醉酒者可能经过的区域。但红绳……如果他是凶手,他用的是红绳,为什么车里放着截然不同的黑尼龙绳?是误导,还是他根本就不是?”
苏晚走到白板前,指着红绳照片旁,实验报告上的一行小字补充道:“还有一个细节。报告上标注了,这种红绳的主要生产厂家之一,是本市北郊的‘鑫发塑料制品厂’。这个厂规模不大,但产量不小,产品分销渠道很广,除了实体店,也做线上批发。理论上,任何人都有可能通过多种渠道买到。”
“也就是说,红绳这条线,现在不仅无法指向邵峰,甚至因为太普通,可能也无法直接指向任何人。”洛宇总结道,语气里充满了无力感。
实验室里陷入了沉默,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仪器低沉的嗡鸣。案情似乎走进了死胡同。邵峰像一条被抛出的、挣扎扭动的“红鲱鱼”,吸引了警方大部分的注意力和调查资源,他身上的疑点重重,让人无法轻易放过,但最关键的那根“红绳”,却成了横亘在“嫌疑”与“定罪”之间一道看似普通、却无法逾越的鸿沟。
真正的凶手,是否正在某个他们视线未及的角落,冷静地、甚至带着嘲弄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警方的注意力被一个充满瑕疵的“替身”吸引,看着他留下的红色标记,在雨夜中依旧鲜艳刺眼,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他的存在,和他的……未完待续?
秦峰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两支红绳上。那红色,在实验室惨白的灯光下,红得愈发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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