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山,匠学院。
新砌的石阶自山脚铺展而上,五十名从各寨挑选出的精壮工匠,盘膝跪坐,鸦雀无声。他们之中,有铁匠,有木匠,有石匠,此刻都仰着头,望着高台上的那道身影。
林冲负手而立,身侧,朱武缓缓展开一卷巨大的鱼皮卷轴。
《锻冶三十六诀》。
“第一诀:钢胚三锻九淬,非为硬,而在韧。”朱武的声音洪亮,在山谷间回荡。
台下,一个胡子拉碴、满身油污的老铁匠撇了撇嘴,小声嘀咕:“花里胡哨,哪有这般啰嗦法子!铁,不就是烧红了砸,砸结实了淬火么?”
此人正是二龙山首席锻工,老铁头。
朱武不理会,命人抬上两块大小相仿的钢锭。一块,是老铁头按老法子打的;另一块,则是按新诀窍炼的。
一名壮汉抡起八磅大锤,狠狠砸向第一块钢锭。
“铛!”火星四溅,钢锭上留下一个浅坑。
壮汉又转向第二块。
“铛!”同样一锤,钢锭却只是微微一颤,表面连个白印都未留下。
老铁头猛地站起,不信邪地抢过大锤,用尽平生气力,对着那块新钢锭一连砸了数十下。锤声震耳,直到他累得气喘吁吁,那钢锭依旧完好无损,甚至在反复的锤击下,透出一股温润的青光。
他扔下锤子,几步冲到台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竟是老泪纵横。
“我……我打了一辈子铁,竟不知铁还能这么活!”
林冲走下高台,亲手将他扶起。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被深深震撼的面孔。这一刻,他脑中的记忆不再是孤本,它们正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柳家寨。
一座简陋却规划整齐的工坊,在山谷深处拔地而起。柳断江亲自坐镇,指挥着族人按照图谱,用陶土烧制出一排排巨大的反应池。
山中寻来的酸石矿被捣碎,浸泡在一种刺鼻的液体中。那是按照图谱指引,用特殊矿物与雨水反应制出的“山酸”。
首次提纯,一名年轻族人因急于求成,误将一整筐酸石倾倒进去。
“轰!”
池中液体猛烈沸腾,滚烫的酸液夹杂着毒气喷溅而出。一声惨叫,三名靠得最近的族人应声倒地,皮肉被灼烧得滋滋作响。
众人大惊失色,惶恐地向后退去,有人甚至喊着“天罚”,转身欲逃。
“不准退!”
柳含烟娇喝一声,她脸上蒙着浸湿的麻布,冲上前去。她指挥着几个胆大的妇人,将早已备好的一袋袋白色粉末撒入池中。
那是草木灰和石灰的混合物,阿蛮留下的《防护章程》里写得清清楚楚。
酸液的沸腾被迅速中和,刺鼻的气味也渐渐淡去。柳含烟又指挥族人,用藤条编织成简易的甲胄,覆上几层浸了油的兽皮,分发给操作的工匠。
混乱被强行压下。
七日后,当第一批晶莹如雪的粉末,从过滤后的液体中析出时,整个工坊一片死寂。
柳断江用枯瘦的手指捻起一点,凑到鼻尖,那股熟悉的、带着雷霆之力的气息,比他们从矿石中敲出的任何一块都要纯粹。
他那只独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亮。
暴雨之夜。
柳家寨后山,百丈绝壁之上。林冲迎着狂风,立于崖顶。雨水将他的衣袍尽数打湿,他却浑然不觉。
“抬上来!”
几名骁骑营的精锐合力抬上一块磨得平整光滑的巨大石板,稳稳固定在崖壁的凹陷处。
林冲接过一支特制的炭条,就着跳动的火把光亮,开始在石板上作画。
那不是山水,也不是人物。
而是一幅幅匪夷所思的零件图。
枪管的螺纹精度,击发机簧的扭转角度,药室密封圈的尺寸位置……每一个细节,都用最简单直接的线条和数字标注得清清楚楚。
阿蛮和石工六在一旁,冒着被狂风吹下悬崖的危险,死死拉住固定的绳索。杜迁则率领一队人马,手持钢刀,警惕地守卫着四周,为这惊世骇俗的一幕护法。
当东方天际泛起第一缕鱼肚白,雨势渐歇。晨光穿透云层,照亮了那面刻满精密刻痕的石壁。
山崖下,闻讯赶来的柳家寨所有工匠,看着那面石壁,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虔诚叩首。
此图,将被拓印百份,分发各处。
它将成为南方所有匠营的“圣碑”。
三个月后,靶场。
首批百支按照石壁图纸打造的改良火铳,整齐地排列在木架上。
柳断江亲自上前,取下一支。他笨拙地按照新编的操典,装填火药,塞入弹丸。
他举起火铳,瞄准三十步外的一面铁靶。
“砰!”
一声巨响,枪托狠狠撞击在他的肩窝,震得他整条手臂都麻了。但他的眼睛,却死死盯着远处的铁靶。
铁靶中心,一个拳头大小的窟窿,赫然在目。
短暂的寂静后,柳断江仰天狂笑,笑声在山谷中久久回荡。
“我柳家三代不敢碰的‘火’,今天,终于成了自家的刀!”
他转身,声若洪钟。
“传我令!打破祖训,寨中即刻设立‘火工学堂’!”
“由含烟主讲《消毒防疫篇》,由石工六传授《地脉寻矿法》!让所有人都学!都懂!”
山寨的另一头,一群七八岁的孩童,正一边玩着泥巴,一边用清脆的童音背诵着新编的口诀。
“硝三分,磺一成,炭添五合爆雷霆!”
秋收时节。
二龙山与柳家寨,相隔千里,却在同一日,举行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信券兑钢锄”大典。
无数百姓手持着积攒了一年的劳绩券,从官吏手中,换走了一柄柄闪着寒光的崭新农具,还有一盏盏能照亮黑夜的火油灯。
林冲站在高台之上,望着山下涌动的人潮,又望向遥远的南方。那边的群山深处,正有一缕缕代表着新生与希望的窑烟,升腾而起。
“我不可能记住一万种工艺。”他对身旁的朱武轻声开口,“但只要这套法子立得住,哪怕我明日战死,火也不会熄。”
话音未落。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骑士翻身下马,连滚带爬地冲上高台。
来者不是传令兵,竟是杜迁。
他满身泥泞,神色凝重,双手呈上一块早已被血浸透的布帛。
布帛之上,用金线歪歪扭扭地绣着一个旗角。
那是一个“沈”字。
林冲接过那块尚有余温的布帛,缓缓攥紧。
好啊……既然你想烧了我的路,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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