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弥漫在树下的那股子被暑热蒸腾出的懒散、闲适、家长里短的市井烟火气,眨眼间就被一种肃杀的、同仇敌忾的冰冷气息冲刷得干干净净。一股无形的、带着巨大压力的群体怒火和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保护本能,像一张骤然收紧的、密不透风的铁丝巨网,沉甸甸、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朝着巷口那片令人不安的昏暗兜头罩了过去!蒲扇被随手、甚至带着点发泄心中憋闷和愤怒的狠劲儿,“啪嗒”、“啪嗒”地丢在椅子上、滚落在地上,无人再顾得上去捡拾。空气绷紧得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下一秒就要承受不住压力而彻底撕裂!只剩下阿黄持续不断的、充满了威慑、不屈和愤怒的狂吠在巷口激烈地回荡,那声音像一把不断敲击的战鼓,又像吹响了冲锋陷阵的号角,点燃了反击的烈焰,也揪紧了每个人的心。
巷子里的那几个黑影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懵了!像被施了定身法。推搡的动作僵在半空,那几个高大的轮廓有些茫然地、带着掩饰不住的慌乱扭过头,下意识地望向巷口这片被昏黄灯火照亮的地方攒动的人影。在强光与黑暗的残酷交界线上,他们能无比清晰地看到李叔叉着腰、如同愤怒铁塔般的身影和眼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熊熊怒火;能看到张大爷拄着拐棍、虽老迈却站得笔直如松的身影和目光中毫不掩饰的鄙夷、愤怒以及深深的失望;能看到刘婶像护崽母鸡般将孩子死死护在身后、那冰冷的、带着恨意的眼神;更能无比清晰地看到那几个沉默不语、却浑身肌肉紧绷、如同移动城墙般带着压迫感步步沉稳逼近的年轻男人,他们紧握的、骨节发白的拳头就是最无声也最有力的威胁宣言。而阿黄,则如同最忠诚无畏的先锋,站在最前沿,背毛根根倒竖如钢针,龇着森白锋利的尖牙,鲜红的牙龈都暴露出来,喉咙里持续发出低沉、令人头皮发麻、背脊生寒的咆哮,金色的眼瞳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凶狠、警惕、绝不退让的光芒,死死咬住巷子里的目标不放,仿佛随时准备扑上去撕咬!
就在这紧张的对峙绷到了极限,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水泥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压抑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轰然爆裂开来的千钧一发之际——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阿黄激烈高昂到嘶哑的吠叫完全淹没的塑料开关声。
声音来自坐在矮凳上,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老赵。
他眼皮都没撩一下,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古井无波。好像眼前这场一触即发的冲突、巷子里那点恃强凌弱的腌臜事,跟他这个守着冰柜、卖着几分钱冰棍的老头子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只是极其自然、又似乎只是出于某种习惯性的、不经意的动作,把他枯瘦、骨节粗大、布满老茧和晒斑的手,伸向他小卖部棚顶上吊着的那根磨得油亮的灯泡开关拉绳,然后,轻轻往下一拽。
“滋啦——嗡!”
那盏蒙着厚厚灰尘和经年油烟的、老掉牙的白炽灯泡,像是沉睡的巨兽被惊醒,猛地一亮!昏黄的光线如同积蓄了太久的力量骤然找到了宣泄口,轰然爆发!像一盆滚烫的、沸腾的油,“哗啦”一声,毫无保留地泼进了巷口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光焰所到之处,浓墨般的黑暗如同遇到克星的魑魅魍魉,惊恐地尖叫着、扭曲着,急速地退散、消融!巷口那点欺凌弱小的腌臜事,瞬间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纤毫毕现,再也藏不住半点龌龊和丑恶:
——地上散乱狼藉的课本和练习册,一本翻开的语文书可怜地摊开着,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个肮脏的、带着泥土的球鞋脚印,书页被粗暴地踩得皱巴巴,可怜地卷曲着边角,像被践踏的、无声哭泣的尊严。
——那个被推搡倒地、刚刚挣扎着爬起来的瘦弱学生,穿着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截、极不合身的廉价蓝色校服短袖,一边脸颊上赫然印着红肿刺目的五指印痕,未干的泪痕混着地上的尘土,在稚嫩的脸上划出泥泞不堪的污迹。他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深入骨髓的恐惧和一种被当众扒光、赤裸裸暴露在强光下的巨大羞耻感,单薄的身体筛糠似的抖着,像寒风中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以及那几个混混模样的半大小子,他们脸上瞬间掠过的巨大惊愕、被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生理性眯眼、抬手遮挡的慌乱、以及一丝被当众戳穿丑行的恼羞成怒和随之升腾起来的、色厉内荏的暴戾,在强光下被照得无所遁形!染着廉价刺眼颜色的头发(黄的、绿的,像杂草),紧绷绷勒着发育中身体的廉价背心或花里胡哨得刺眼的衬衫,躲躲闪闪、不敢直视巷口灯光的游移眼神……其中一个手里,还死死攥着刚从学生校服口袋里硬掏出来的、几张皱巴巴、被汗水浸得湿漉漉、仿佛还带着体温的零钱!强光像最无情的审判者,瞬间剥掉了他们那点虚张声势、欺软怕硬的伪装,将内里的空洞、怯懦和上不得台面的蛮横,暴露得清清楚楚。
光!它不言不语,沉默如金。可它一旦降临,所有的黑暗、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腌臜,都无所遁形。
灼目刺眼的强光,像一道无形的、冰冷的铁栅栏,把巷子里那几个高个儿影子死死地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狼狈和那种火烧火燎、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的羞耻感,让他们瞬间慌了神,手足无措,脸色煞白,活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闹市中央示众的小丑。他们仓促地、惊慌失措地互相瞅了瞅,眼神里全是坏事被撞破的懊丧,更有一种面对“大人世界”突如其来的、不可抗拒的集体力量和道德审判时,那种从骨头缝里、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无法掩饰的怯懦和心虚。他们又慌乱地、带着点近乎乞求的可怜意味望向巷口这边——那哪里是一两个爱管闲事的“大人”?那是一群沉默着、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一样刮骨般刮过来的老街坊!像一堵沉默无声却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正气的、冰冷坚硬的石头城墙!李叔那喷火的眼神烧得他们脸上火辣辣地疼;张大爷拄着拐棍、巍然不动的姿势带着岁月沉淀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刘婶护着孩子、那刀子般冰冷的眼神像冰锥直扎心窝;那几个年轻男人紧攥的、指节发白的拳头和贲张如铁的肌肉无声地宣告着毁灭性的力量;还有那条獠牙毕露、喉咙里滚动着死亡低吼、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的黄狗……这一切汇聚成的无形威压,像一座巍峨的大山轰然当头压下!比最恶毒的咒骂更让人胆寒,比最锋利的刀子更让人恐惧!只想立刻、马上、不顾一切地逃离!
“妈的……真他娘的……倒了八辈子血霉……”巷子里,不知道谁低声、含混地、带着颤音骂了一句,声音在强光下显得那么虚飘,那么没有底气,纯粹是给自己找个台阶,掩饰那快要崩溃的惊慌。
那令人窒息到极点、仿佛时间被无限拉长凝固了的对峙,其实在现实中只僵持了短短的、令人心跳停止的几秒钟。在这无声却重若千钧、如同海啸般压来的群体道德威压,和这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让所有丑态和虚弱都无所遁形的强光照射下,为首那个染着一撮刺眼黄毛、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小子彻底顶不住了。他像是要把最后一点可怜的、用来撑场面的威风甩掉,更像是急于摆脱这要命的光线和注视,把手里的钱恶狠狠地往地上一掼(其中一张皱巴巴的一元纸币,飘飘悠悠,像片无力的落叶,打着旋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那本摊开的、印着肮脏脚印的语文书上),又顺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推了那刚勉强站稳、惊魂未定的少年一把,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羞恼而走了调,尖利刺耳:“滚!赶紧给老子滚蛋!晦气!下次再让老子瞅见你落单,看我不弄死你!” 那威胁听起来空洞而虚弱。
吼完,这几个人像是屁股底下安了弹簧,又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扭头就往巷子更深更黑的、能藏住他们最后一点可怜脸皮和狼狈的角落没命地钻去。脚步声噼里啪啦,杂乱无章,慌不择路,跑得比被一群恶狗疯狂追赶的兔子还快,眨眼工夫就被那浓墨般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重新吞了进去,只留下几缕仓皇的回音在死寂的巷壁上碰撞了几下,很快也彻底消失在无边的沉寂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巷口那片被强光无情照亮、如同舞台般的空地上,就剩下那孩子孤零零地站着,像狂风暴雨后一株被摧折的小草。他单薄的身子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打颤,牙齿似乎都在咯咯作响。他像是刚从冰冷刺骨的深水里被捞出来,又像是刚从一场血腥的噩梦中惊醒,脸上毫无血色。他慌里慌张地、几乎是扑跪下去,手忙脚乱、带着一种神经质的颤抖去捡拾地上散落的东西。手指头因为过度的惊吓和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僵硬得不听使唤,捡起这本,那本又从颤抖的手中滑落,刚哆哆嗦嗦地抓住滚到墙根的圆珠笔,“啪嗒”一声又失手掉在坚硬冰冷的地上。他像个笨拙的拾荒者,近乎绝望地、胡乱地把书本、卷子、裂了缝的文具盒都一股脑儿地、囫囵个儿塞回那个沾满灰尘、被扯得歪斜变形、仿佛也受了重伤的书包里,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死死地、紧紧地把它抱在胸前,双臂环绕,勒得指节发白。仿佛那不是书包,而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能给他一丁点虚幻安全感的救命稻草,是他隔绝刚才那场恐怖噩梦的最后一道脆弱屏障。
他这才艰难地抬起头,带着一种近乎茫然无措、又混杂着敬畏、感激和深深羞耻的复杂眼神,望向巷口这边站着的、灯光下的一群人——李叔依旧叉着腰,但紧锁的眉头下,眼神复杂地交织着未消的余怒、后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个陌生孩子的关切;张大爷拄着那根光亮的枣木拐棍,对着他微不可察地、极轻地摇了下头,那动作里似乎包含着无奈、叹息,又像是一种无声的安抚,苍老浑浊的眼神里透着一丝长辈的温和;刘婶一边轻轻拍着怀里被惊醒后正不满哭闹的小孙子,一边将目光落在他红肿刺目的脸颊上,那眼神里充满了母性天生的、浓得化不开的怜悯和心疼,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那几个小伙子也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但眼神还像最警惕的猎鹰一样,锐利地、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混混消失的黑暗方向,仿佛在提防着恶意的反扑;老赵呢,还是坐在他那张矮木凳上,像一尊沉默的泥塑,好像刚才拉亮那盏改变一切的灯泡不是他干的,只是用那双浑浊的老眼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像河滩上一块历经冲刷、看惯风云的老石头;阿黄也停止了那撕心裂肺的狂吠,但喉咙深处还持续滚动着低沉、充满警告意味的咕噜声,金色的眼瞳像两盏永不熄灭的探照灯,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坚定的光芒,牢牢锁着巷子深处那片浓黑,守护着这条刚刚被光与勇气划出来的、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界线,提防着黑暗的卷土重来。
少年的嘴唇剧烈地、神经质地哆嗦着,像秋风中的枯叶。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好几次,像是有滚烫的岩浆、汹涌的感激、天大的委屈、灭顶的惊吓、还有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羞耻……所有激烈到爆炸的情绪都死死地堵在那脆弱的声带上,灼烧着喉咙,灼烧着心肺,却硬生生卡在那里,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吐不出一个成型的词。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明显的哽咽和颤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用尽了这辈子残存的、所有的力气,才勉强在那片狼藉和强光的注视下,在那巨大的羞耻感中,站直了那依旧显得无比单薄、脆弱的身体。然后,他朝着巷口这片为他骤然亮起、将他从深渊边缘拉回的光明,朝着这片沉默却给了他庇护和重生勇气的人墙,朝着这不知名的、温暖的救赎力量,猛地、深深地弯下了腰,鞠了一个躬!动作很快,甚至带着点仓促和笨拙的僵硬,腰弯得很深很深,几乎要将额头触到膝盖。没有精准的九十度仪式感,但那鞠躬里蕴含的沉重,那份劫后余生的感激和无法言说的屈辱,是实实在在的,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上。这个无声的、带着点狼狈的鞠躬,就是他此刻能掏出来的、最重的东西了——恐惧深渊中抓住的一丝喘息,被践踏的尊严勉强找回的一角碎片,绝望黑暗里骤然瞥见的一线生机天光。他维持着这个近乎卑微又无比沉重的姿势,大概只有短短的一秒,或者两秒?时间仿佛凝固了。然后他猛地直起身,像被那强光或者自己的动作烫到一样,紧紧抱着那个如同盾牌又如同负担的破旧书包,像只终于挣脱了冰冷捕兽夹、惊魂未定、只想拼命逃离的小兽,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巷子另一头相对安全的、等待着他的茫茫夜色里,身影迅速被温柔的黑暗拥抱、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巷口,一下子陷入了短暂的、奇异的、仿佛真空般的绝对寂静。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只有那台老掉牙的冰柜,还在不知疲倦地、固执地发出“嗡嗡嗡……嗡嗡嗡……”的低沉鸣响,像个耳背又忠诚的老伙计,用它单调的、持续的、永恒不变的节奏,努力地填补着这惊心动魄之后的巨大寂静空洞,也试图用它那微弱而固执的震动,安抚着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恐惧震颤和无声硝烟。这声音,此刻听来,竟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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