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老槐树的影子刚爬到二虎哥脚边,我掌心的朱砂痣就开始发烫,像颗烧红的针往肉里钻。“树疼了,要咳嗽。”我拽住他褪色的裤脚,声音被风吹得打晃。他啐掉草根大笑:“小乌鸦嘴又咒人!”枯枝砸在他后脑勺时,血正顺着我采来的苦艾叶往下滴,二虎娘带着腥味的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丧门星!克死爹娘又来祸害!”
鹅黄的月亮突然坠进尘土里。
仙女姨姨的裙摆扫过沾血的苦艾,栀子花香劈开血腥气。她蹲下来时,发间银簪流苏扫过我眉心,凉得像井底镇着的甜瓜。“好孩子,”她暖玉似的手覆上我头顶,“带姨姨找大夫好不好?”我盯着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五岁的骨头裹在三岁的破布里,活像根插在烂泥里的火柴——掌心痣猛地灼痛起来。
这痛指引着方向。当镇口柳树裂缝渗出第十颗琥珀泪时,我扑向咳得直不起腰的仙女姨姨,把滚烫的痣贴在她突起的腕骨上,念起自编的驱魔咒:
“姨姨眼睛像菩萨净瓶里的露水!露水要挂在最好看的桃花枝!”
“病魔是偷花贼!打贼!打贼!”
她的咳嗽竟在我的胡言乱语里渐渐平息。侍女突然指着东边惊叫:“炊烟!”三十里外那缕救命的烟,牵着我们找到独居的接生婆,用竹沥油化开了刘阿婆喉咙里那团死灰色的痰。
马车碾过村口晒场时,我把露出脚趾的草鞋往稻草里塞。
“我们妞妞是救命恩人呢,”仙女姨姨笑着捏我鸡爪似的手,腕上翡翠镯子绿得能滴出水,“该去谢谢你家大人。”牛棚的腐草味突然变得千斤重。土墙上那些没人懂的预言画正在发烫——前天炭条画的洪水线淹没了河滩,此刻墙角新画的房梁正咔咔开裂。
“姨姨…”我揪住她绣缠枝莲的袖口,牛粪味熏得耳朵发烫,“阿爹进山采药了…”巷口猛地蹿出王屠夫家的胖小子:“小灾星家住牛屁眼!”湿泥砸在姨姨裙摆上,金线绣的莲花霎时裹满污秽。
腐朽的木门在暮色里显形时,火把已把粪堆照成炼狱。
村正爷爷的白胡子在风里抖成衰草:“外乡人快走!这娃克死张木匠,前日咒翻李货郎的驴车!”
第一颗臭鸡蛋在我额角炸开。腥臭的黏液糊住右眼的瞬间,无数画面在蛋黄里闪回——张木匠打翻的油灯舔上他醉醺醺的胡子;李货郎车轱辘里白蚁蛀空的窟窿;还有此刻藏在人群后的二虎娘,她家房梁明日卯时会塌…
“跑啊姨姨!”我张开细胳膊想挡飞来的烂菜帮,发霉的菜梗却粘在姨姨的云锦褙子上。侍女额头被土坷垃砸出血时,牛棚土墙的预言画突然剥落一角——那是我用灶灰画的暴雨冲垮晒场的图。
“都住手!!”
炸雷般的厉喝惊飞了老鸦。仙女姨姨竟把我举抱起来,染血的裙摆扫开碎石。她沾着蛋液的脸颊贴着我皴裂的腮,声音劈开火把的光:
“你们说她乌鸦嘴——她可说过自己会被至亲啐骂围殴?”
“你们嫌她灾星——她指的路救了两条命时,诸位在做什么?往孩子身上砸臭鸡蛋?”
“明日卯时三刻!”她染血的指尖戳向二虎娘家青瓦房,“房梁塌时,记得骂自己灾星!”
火把的光凝固在村民脸上。死寂中,二虎娘手里的菜篮“哐当”落地,鲜鸡蛋滚进牛粪堆,蛋清在污秽里浮起小小的月亮。
翡翠镯子的凉意突然陷进我掌心。
被塞进马车时,姨姨掰下镯子上两枚金扣,用力按进我满是裂口的小手里:“藏好!这是能换新袄子的星星!”金扣边缘硌着掌心的痣,那灼痛里,我清晰看见——三日后晒场塌方,王屠夫家瘟猪肉毒倒的人,正舔着从我稻草枕下翻出的紫云英蜜。
车帘放下时,牛棚在火光里坍成剪影。我蜷在飘着药香的貂绒毯里,突然抓住姨姨染血的袖口:“姨姨的药方…画着霜花。”她猛地僵住——那张写着“活不过霜降”的诊笺,早被我换成画着太阳的平安符。
夜路颠簸,金扣在掌心痣旁发烫。车外飘来村民的咒骂,我却盯着姨姨袖袋里露出的黄符一角。牛粪味还缠在头发上,可我知道:
当腐草里埋的紫云英蜜救活半个村子时,
当平安符上的太阳融了诊笺的霜,
我这颗蒙尘的掌心痣,
终会成了照进深渊的,
唯一不灭的星火。
(颠簸中,姨姨沾血的手突然包住我攥着金扣的拳头。她的体温渗进骨缝,像春水漫过冻土。原来预言最痛的,不是看见苦难,是攥着光却无人肯接的漫长寒冬——直到有人劈手夺过你掌心的火种,在万人唾弃中,把它举成燎原的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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