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个被诅咒的倒霉蛋。工作履历薄得像片纸,最长的一段也就一年出头。倒闭、撤资、老板跑路……每次失业都像挨了命运的闷棍,理由五花八门,唯独跟我本人扯不上半点关系。我也懒得深究,反正下一份工作总在前方某个路口等着,无非是换张桌子、换个地方消耗同样的时间。生活像一盘卡顿的磁带,吱吱啦啦,重复着单调的噪音。
吃饭是这盘磁带上唯一稳定的音符。楼下那家小小的快餐店,是我疲惫生活的锚点。老板姓陈,是个面团似的中年男人,永远笑眯眯的,手上沾着洗不掉的油渍。老板娘则精瘦干练,嗓门洪亮,像只勤快的麻雀。我记不清换了多少份工作,但清楚记得,在踏入第一家公司大门前,我就开始在他们家解决一日三餐。热干面、盖浇饭、偶尔加个卤蛋,熟悉得像呼吸。
“老样子?”陈老板见我推门,头也不抬地招呼,手里的漏勺在翻滚的面汤里搅动,蒸汽扑上他油亮的额头。
“嗯,面,加个蛋。”我应着,声音和身体一样疲惫。我们之间的话不多,却有种无需多言的默契。他们知道我吃饭快,总把面煮得稍硬;我知道他们收摊晚,有时加班回来,还能看见卷闸门下泄出的暖黄灯光,听到里面哗哗的洗碗声。这份沉默的熟悉感,是我漂泊生活里为数不多的、能抓住的实体。
那天阳光白得晃眼,和任何一个被项目压得喘不过气的早晨没什么不同。我叼着半片干硬的面包,公文包夹在腋下,像颗出膛的炮弹冲向地铁站。就在公司大楼那个该死的旋转门入口,另一颗“炮弹”从侧面狠狠撞了上来!
“哎哟!”
撞击的力道让我眼冒金星,面包飞了,公文包脱手,“啪”地摔在地上,文件雪花般散开。对方也踉跄着退了两步,手里的咖啡杯盖子飞了,深褐色的液体泼溅出来,在她浅色的西装裙摆上迅速洇开一片难看的污渍。
“你走路不长眼啊!” 我脱口而出,火气蹭地冒上来,低头手忙脚乱地捡文件。
“对不起对不起!我赶时间!实在对不起!”一个急促又带着点哭腔的女声响起。我抬起头,撞上一双同样慌乱又满是歉意的眼睛。是个年轻姑娘,头发有些乱,脸颊因为奔跑和窘迫涨得通红。她看着地上狼藉的文件和裙子上的咖啡渍,急得直跺脚。
时间像催命符。眼看打卡的死线逼近,我憋着一肚子火,胡乱把文件塞回包里,没好气地挥挥手:“算了算了!下次看着点!” 她也顾不上裙子,一边连声道歉,一边飞快地跑进了旋转门。我瞪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低声骂了句倒霉,捡起沾了灰的面包塞回嘴里,嚼出一嘴的苦涩。
上午的例会冗长沉闷。主管唾沫横飞地讲着新季度的指标,像在念一道索命符。直到会议快结束时,他才像想起什么,拍拍手:“对了,给大家介绍个新同事,林薇,以后就负责我们b组的项目支持,大家欢迎一下!”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个身影有些局促地走进来。浅色的西装裙……还有那片显眼的咖啡渍……我的眼睛瞬间瞪大了。
是她!早上旋转门撞到的那个冒失鬼!
她也看到了坐在角落的我,眼神先是惊讶,随即浮上浓浓的尴尬和不安。主管没察觉这微妙的空气,径直指着我说:“小李,林薇就跟着你先熟悉业务吧。”
散会后,她磨磨蹭蹭地挪到我工位旁,手指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小学生。“那个……早上真的……真的非常抱歉!我第一天报到,怕迟到,太慌了……” 她的声音又低又快,脸又红透了。
看着她那副恨不得钻地缝的样子,我那点残存的火气噗一下灭了,反倒有点想笑。“行了行了,”我摆摆手,“我也有不对,不该那么冲。以后都是同事了,翻篇儿吧。”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抬起头,露出一个真诚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那笑容像一小簇跳动的火苗,瞬间融化了之前那点不快的坚冰。
林薇学东西很快,人也机灵。她身上有种奇特的能量,像个小太阳,明亮却不灼人。我们合作的项目意外地顺利,一些过去卡得死死的环节,经她手协调,竟也神奇地通了。午休时,我们会一起去陈老板店里解决午饭。她偏爱那儿的酸辣土豆丝盖饭,吃得鼻尖冒汗,眼睛亮晶晶的。和她一起吃饭,连那千篇一律的饭菜都似乎有了点新鲜滋味。看着她跟陈老板熟稔地打招呼,我才知道,她也是这家店的老主顾。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我和她之间悄然滋生。是午休时她放在我桌上的一块小蛋糕?是我加班时她默默帮我续上的一杯热茶?还是讨论方案时,她眼睛里的专注和偶尔闪过的狡黠灵光?心湖像被投入一颗颗小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无法平息。
那天加完班,林薇说家里做了好吃的,硬拉着我去蹭饭。我跟着她走进一个老小区,爬上略显陈旧的楼梯。门开处,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林薇的妈妈热情地招呼着:“快进来快进来!薇薇总提起你,说你在公司帮了她好多!”
我笑着应和,目光却在扫过客厅时,被窗边一个安静的身影牢牢锁住。
那姑娘背对着门,正低头侍弄窗台上几盆绿植。夕阳的金辉透过玻璃月,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光晕。她微微侧过脸,似乎在倾听厨房里的说笑,嘴角噙着一抹温柔安静的弧度。只一个侧影,就让我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心口,呼吸都滞了一瞬。她转过头来,看到我这个陌生人,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带着点好奇和微微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一顿饭吃得我魂不守舍。林薇妈妈的手艺很好,我却味同嚼蜡,眼神总忍不住往窗边飘。那姑娘话不多,安静地吃饭,偶尔低声和林薇交谈两句,声音细细软软的。她叫苏晴,是林薇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如今也在这座城市工作。
回去的路上,夜风微凉。我沉默着,心里翻江倒海。林薇何等敏锐,她放慢脚步,歪头看我,路灯的光在她眼睛里跳跃:“喂,魂儿被谁勾走啦?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的。” 她的语气带着了然的笑意。
我脸上有点烧,支吾了一下,索性破罐子破摔:“……那个,苏晴……她……有男朋友吗?” 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冒失。
林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毫不意外地捶了我肩膀一下:“好哇!我就说你看她的眼神不对劲!原来打我闺蜜主意呢!等着,我帮你问问!” 她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
几天后,林薇带来了消息,语气带着点小得意:“成了!晴晴正好也单着呢!不过嘛……”她故意拉长调子,“人家姑娘可害羞,你得好好表现!”
我的追妻之路,竟意外地得到了陈老板的神助攻。当我把苏晴带到店里吃饭时,陈老板端着小菜过来,看看苏晴,又看看我,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哟!苏晴?这不是老苏家的丫头吗?几年不见,成大姑娘了!” 他转头对我重重一拍肩膀,油乎乎的手在我衣服上留下个印子,“小子,眼光可以啊!晴晴可是我看着长大的好姑娘,懂事着呢!你可不能欺负人家!”
苏晴脸红了,小声叫了句“陈伯伯”。原来,陈老板和她叔叔是多年好友,苏晴小时候,寒暑假常来叔叔家,没少在陈老板店里蹭吃蹭喝。这奇妙的联系,让陈老板瞬间升级成了我的“娘家人”,每次我去店里,他都要旁敲侧击一番,末了总不忘加上一句:“对人家姑娘好点!不然我这关你可过不去!”
和陈老板的店一样,我和苏晴的感情,也在温吞的日常里稳稳地扎下了根。她安静,我笨拙,但那份契合感却像春雨后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生长。一年后,在陈老板那间小小的、弥漫着饭菜香气的店里,我们请了最亲近的几个人,简单地吃了顿饭。陈老板那天亲自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他喝得满面红光,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好!真好!晴晴交给你,我放心!” 苏晴穿着一条简单的红裙子,在灯光下笑靥如花,比任何昂贵的婚纱都耀眼。那一刻,我漂泊的心,终于找到了停靠的岸。
婚后的日子,像被命运之手温柔地拂过。我不再是那个频繁跳槽的倒霉蛋。苏晴身上有种奇特的安定感,她像一块温润的玉,不动声色地平息了我内心的浮躁和焦虑。我进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这份工作依旧琐碎,项目压力也不小,但奇怪的是,心里那股常年漂浮的焦虑感,在苏晴温润的陪伴和后来孩子们的笑闹声里,在每天下班走向那个亮着灯的小家的路上,被一点点压实了。竟也稳稳当当地做了下来,工资还涨了两次。生活依旧平凡,柴米油盐,朝九晚五,但每一个日子都像被阳光晒透的棉被,蓬松而温暖。下班回家,看见厨房里她忙碌的背影,闻到饭菜的香气,那份踏实感,是任何工作成就都无法比拟的。
只是,日子久了,心里某个角落总隐隐悬着。阳台角落那间精心布置的婴儿房,空了五年。看着同龄人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那份刻意压下的期待和随之而来的焦虑,像野草一样在心底悄然蔓延。
“晴晴,你说……我们是不是该……再去检查检查?” 某个晚上,我搂着她,小心翼翼地问。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映着她安静的侧脸。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轻靠在我怀里,声音闷闷的:“嗯,下周去吧。”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我的衣角,泄露着同样的紧张。
就在我们预约好医生的前一天晚上,苏晴从浴室出来,脸色有些发白。她扶住门框,眉头紧蹙:“老公……我……有点恶心,头晕得厉害。”
我的心猛地一沉。怕什么来什么?这节骨眼上,怎么还病了?赶紧扶她躺下,倒了温水。看着她难受的样子,那点关于孩子的焦虑瞬间被心疼取代,只剩下火急火燎:“是不是着凉了?还是吃坏东西了?明天别去医院了,先在家休息,我去给你买药……”
苏晴却摇摇头,拉住我的手,眼神有些奇怪,像是困惑,又像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光亮:“不是……我那个……好像……迟了快两周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秒。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空气里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一个微弱却无比强烈的念头,像初春的嫩芽,颤颤巍巍地顶开冻土。
第二天清晨,药店买的验孕棒上,清晰地浮现出两道红杠。那么鲜明,那么刺眼,像两簇燃烧的小火苗。
医院b超室,冰冷的耦合剂涂抹在苏晴平坦的小腹上。探头移动,仪器发出单调的嗡鸣。医生盯着屏幕,眉头先是微蹙,随即一点点舒展开,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恭喜啊!”医生摘下眼镜,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们,“宫内早孕,三个孕囊,胎心都很好!”
三个孕囊?
我和苏晴像两个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直愣愣地看着屏幕上那三个模糊却清晰的小点。三个?三胞胎?!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啸般兜头砸下,瞬间淹没了所有言语。我紧紧攥着苏晴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却在微微颤抖。我们看向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狂喜,以及随之而来的、排山倒海般的……茫然。三倍?三个?!
走出诊室,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苏晴下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脸上有种近乎梦幻的神情。我则像个第一次进城的傻子,咧着嘴,只知道嘿嘿嘿地傻笑,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荡着医生的声音:三胞胎…三胞胎…奶粉钱…尿布山…婴儿车得买三座的……
等我们终于稍稍冷静下来,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地方。不是回家,而是直奔陈老板那间熟悉的小店。
正是午后稍闲的时候。陈老板坐在店门口的小马扎上,眯着眼,慢悠悠地剥着毛豆。看见我们手牵手走来,脸上立刻堆起惯常的笑容:“哟,小两口今天有空一起来啊?吃点啥?”
我们没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我深吸一口气,努力想摆出点严肃的样子,嘴角却不受控制地拼命往上翘。苏晴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
陈老板察觉到了异样,放下手里的毛豆,疑惑地抬起头:“怎么了这是?”
我清了清嗓子,声音因为激动有点发飘:“陈叔,告诉您个事儿……晴晴……怀上了。”
“真的?!”陈老板猛地从小马扎上弹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巨大的惊喜点亮了他整张脸,“哎哟!大喜事啊!天大的喜事!我就说嘛,你们俩都是好孩子,老天爷肯定……”
他滔滔不绝的祝福还没说完,就被苏晴带着笑意的、细声细气的补充打断了:“陈伯伯……是……是三胞胎。”
“……” 陈老板张着嘴,后面的话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掐断在了喉咙里。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睛瞪得像铜铃,那表情精彩得无法形容——惊喜、震惊、难以置信、最后统统化为一种极致的茫然,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他足足愣了有十秒钟,像尊风化的石像。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着他半白的头发和那张定格的脸。
“多……多少?”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又问了一遍。
“三个。”我肯定地点头,忍不住又咧开了嘴,“医生说了,三个孕囊,都挺好的。”
“三……三个?!”陈老板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眼睛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他看看苏晴依旧纤细的腰身,又看看我,反复确认着我们脸上那无法作伪的狂喜和同样真实的惶恐。突然,他抬起手,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好!好!好啊!” 他猛地爆发出洪亮的笑声,那笑声像压抑了许久终于冲破堤坝的洪水,酣畅淋漓,震得屋檐下挂着的风铃都叮当作响。他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一边笑一边大力地拍着我的肩膀,力道大得我龇牙咧嘴。
“哈哈哈!三个!好小子!真行啊你!”他笑得喘不过气,指着苏晴的肚子,“晴晴,你以后就是我们老陈家……不,老苏家加老李家的大功臣!三个!哈哈哈!这下可热闹了!热闹大发了!”
他笑得直不起腰,扶着油腻腻的墙壁,好不容易才止住一点,但眼里的笑意像煮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三个……哈哈哈……这下好了,奶粉钱?哈哈哈!” 他拍着我的肩,仿佛看到了未来鸡飞狗跳的场景,笑声里充满了幸灾乐祸的欢喜和一种长辈看到家族开枝散叶的由衷欣慰,“小子,以后有得你忙喽!这店,我看你也别想清闲来吃了!不过别怕,以后孩子的辅食,陈伯伯包了!哈哈哈!”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油腻腻的小方桌上,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饭菜香和陈老板那停不下来的、洪亮的笑声。我看着身边苏晴羞涩又幸福的笑脸,再看看眼前这位笑得像个老小孩似的长辈,肩膀上似乎已经感受到了未来那沉甸甸的三份重量。
心里那点关于奶粉钱的焦虑,忽然被一种更庞大、更踏实的暖流冲散了。路还长着呢,怕什么?三个就三个!命运这家伙,虽然总爱冷不丁地给人来点惊吓,但最终,好像……总归还是偏爱笨拙又努力活着的人。
时间像陈老板锅里熬着的高汤,咕嘟咕嘟,在烟火气里温吞地流逝。我和苏晴那三个精力无穷的小崽子,已经能把家里的沙发当蹦床,把陈老板油腻腻的小店门槛磨得锃亮。日子是兵荒马乱的,奶粉罐堆成小山,尿不湿消耗速度堪比子弹,我和苏晴的眼圈常年自带天然烟熏妆,累是真累,可看着那三张挤在一起、睡梦中还咂巴着嘴的小脸,心窝子里又像被温水泡着,胀鼓鼓的暖。
苏晴彻底成了育儿专家,一手抱娃一手冲奶粉的动作行云流水,眼神精准如雷达,总能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玩具里瞬间定位到最小的那颗安抚奶嘴。她偶尔累极了,会靠在我肩上,看着满地狼藉和三个小祖宗横七竖八的睡相,小声嘀咕,语气里是嫌弃又掩饰不住的宠爱:“这三个皮猴儿,什么时候能消停点……薇薇当初还笑话我们……这‘福气’什么时候能轮到她头上啊?”
这话音还没在空气里消散多久呢,命运的齿轮就带着一种恶作剧般的精准,“咔哒”一声,严丝合缝地扣上了。
那天是个寻常周末,阳光正好。林薇和她老公提着一堆进口水果和一看就价格不菲的婴儿玩具,兴冲冲地来我们家“慰问灾情”。客厅里,三个小子刚结束一轮“世界大战”,正处在短暂的休战期,各自霸占着玩具堆的一角,虎视眈眈地盯着对方手里的“战利品”。
“哎哟我的小祖宗们!想死干妈了!”林薇一进门就咋咋呼呼,挨个去揉那三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她气色极好,脸颊红润,穿着条宽松的碎花连衣裙,整个人像颗熟透的水蜜桃,散发着一种……过于滋润的光彩。
苏晴给她倒了杯水,眼神在她身上溜了一圈,带着点探究的笑意:“啧啧,薇薇,你这红光满面的,最近日子过得挺滋润啊?气色这么好?该不会是……中招了吧?”
林薇接过水杯,大大咧咧地坐下,拿起一个苹果“咔嚓”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那是!吃得好睡得好呗!”她老公坐在旁边,表情有点古怪,像是想笑又使劲憋着,眼神飘忽地瞟了林薇一眼。
我正给老大擦着糊了一脸的果泥,苏晴则眼疾手快地按住试图把乐高塞进老二鼻孔里的老三。忙乱中,苏晴随口又问:“你那个……老朋友,还准时吧?我看你这状态,怎么有点像我当初刚怀上那会儿似的?”
林薇咀嚼的动作猛地顿住了,嘴里的苹果忘了咽下去,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看着苏晴。那表情,活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了天灵盖。空气诡异地安静了两秒。
“迟……迟了……”她猛地咽下苹果,声音有点发飘,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惊恐,“好像……快……快一个月了……”
“噗——”她老公终于没憋住,一口水喷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擦,脸上却是一种“终于说出来了”的解脱和……同样巨大的茫然。
客厅里瞬间死寂。连那三个小魔王似乎都感受到了气氛的凝重,暂时停下了拆家的动作,好奇地看着突然石化的几个大人。
苏晴手里的湿巾“啪嗒”掉在地上。她慢慢直起身,眼睛一点点亮起来,那光芒越来越盛,最后简直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林薇脸上。她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咧,越咧越大,最终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林薇薇!报应啊!苍天饶过谁!哈哈哈哈!”苏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指着完全傻掉的林薇,“让你当初笑话我!让你说‘三个好热闹’!哈哈哈!风水轮流转!轮到你了!哈哈哈哈!”
林薇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她猛地捂住肚子,像是第一次真正意识到那里可能正在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不会吧?不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她尖叫起来,声音都劈叉了。
她老公赶紧扶住她,表情复杂得像打翻了调色盘,既有无措的担忧,又有一丝压不住的、即将为人父的狂喜萌芽。
接下来的日子像绷紧的弦。林薇的孕期反应比苏晴当年还要排山倒海。一点油烟味就能让她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情绪更是像过山车。她常常挺着肚子挪到我们家,上一秒还抱着苏晴哭诉“完了完了三个怎么养”,下一秒就能因为苏晴递过来的一颗酸梅破涕为笑,嚷着“干儿子们快让干妈抱抱沾沾福气”。
终于,决定性的时刻到了。验孕棒买回来的那个晚上,林薇和她老公坐在沙发上,对着茶几上那个小小的白色塑料棒,像在等待命运的宣判。空气粘稠得几乎凝固,墙上时钟的秒针走动声被无限放大。林薇死死攥着老公的手,指甲掐进他肉里,两人都屏着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小小的显示窗,仿佛里面装着整个世界的重量。那几分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清晰无比的两道红杠毫无悬念地浮现时,林薇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身体软软地靠在了沙发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她老公则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混杂着尘埃落定的眩晕和一种认命般的、巨大的茫然。
终于熬到去医院做b超的日子。我和苏晴不放心,把三个小子托付给陈老板照看一会儿——老头儿现在俨然成了我们两家的编外育儿总司令,店堂角落里常年备着几罐奶粉和我们家娃专属的磨牙饼干。我们陪着紧张得手脚冰凉的林薇两口子进了诊室。
冰凉的耦合剂,探头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滑动。仪器单调的嗡鸣声在安静的诊室里被无限放大。医生盯着屏幕,眉头先是习惯性地微蹙,随即,那眉头一点点挑高,眼睛也越睁越大,嘴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他移动探头的手停顿了一下,又换个角度仔细探查,脸上的表情从专注变成了惊愕,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荒诞的难以置信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林薇死死抓着老公的手,指甲都快嵌进肉里,呼吸急促。苏晴屏住了呼吸,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嗯……”医生终于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节,他清了清嗓子,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再看向林薇和她老公时,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和一种极力压抑的、近乎滑稽的惊叹。“恭喜……恭喜二位。”他的声音有点干涩,“宫内早孕……发育良好……那个……孕囊,嗯……是三个。胎心都很有力。”
“轰——!”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宣判真正落下来时,威力依旧如同核爆。林薇倒吸一口冷气,眼睛一翻,身体软软地就往旁边倒。她老公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自己也是脸色煞白,腿肚子直打颤,全靠一股意志力撑着才没跟着一起瘫下去。
苏晴猛地捂住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不是哭,是忍笑忍到了极致,憋得满脸通红,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淌。
我则彻底懵了,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三胞胎!又是三胞胎!这该死的、翻倍的、让人头皮发麻的缘分!陈老板的奶粉赞助协议,怕是要签成终身制了!
当林薇终于从巨大的眩晕和呕吐感中缓过一口气,被搀扶着走出诊室时,她的眼神是放空的,仿佛灵魂出窍。直到看到走廊长椅上,苏晴那因为憋笑而扭曲的脸,她眼中才猛地燃起两簇小火苗。
“苏!晴!”林薇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咬牙切齿,“都怪你!都是你传染的!这‘福气’太大了!我……我承受不起啊!”她作势要扑过去挠苏晴。
苏晴敏捷地跳开,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躲:“哈哈哈!林薇薇!认命吧!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三倍的缘分,三倍的‘福气’!以后我们两家可以组个幼儿园了!哈哈哈!”
林薇追了两步,大概是想到肚子里的“三个”,又猛地刹住车,扶着腰,指着苏晴,气得直跺脚,最终自己也绷不住,又哭又笑起来:“完了完了……这下真完了……六个娃……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那哭腔里,分明也带着一丝认命般的、对未来鸡飞狗跳生活的奇异期待。
消息像长了翅膀,第一时间飞到了陈老板的小店。老头儿正拿着大勺给顾客打菜,听完我们上气不接下气、添油加醋的描述,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进了滚烫的卤肉锅里,溅起一片油花。
他张着嘴,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被这消息震得舒展开了,足足愣了好几秒。接着,那熟悉的、洪钟般的爆笑再次炸响,比上次听说苏晴怀三胎时还要响亮十倍,简直要把油腻腻的屋顶掀翻!
“哈哈哈哈!好!好!好啊!”陈老板拍着大腿,笑得眼泪横流,差点背过气去,“三胞胎!又是三胞胎!哈哈哈哈!你们两家这是捅了马蜂窝还是怎的?老天爷这是看我这把老骨头闲得慌,专门派了六个小祖宗来给我找活儿干啊!哈哈哈!”
他笑得喘不上气,扶着油腻的灶台,看着哭丧着脸的林薇和她那同样一脸梦幻的丈夫,又看看憋着笑的我和苏晴,最后目光慈爱(或者说幸灾乐祸)地扫过林薇还很平坦的小腹。
“别愁!愁什么!”陈老板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仿佛宣布的不是奶粉赞助,而是什么国家战略储备,“不就是六个娃吗?包在我老陈身上!以后这店,就是你们的后勤补给站!奶粉?管够!辅食?我来研究!等这群小祖宗满地跑了,一人发个小马扎,坐门口帮我吆喝!哈哈哈!热闹!这才叫过日子!红红火火,热热闹闹!哈哈哈!”
夕阳的金辉穿过油腻的玻璃月窗,斜斜地打在陈老板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上,也打在我们这两对即将被“三倍福气”彻底淹没的年轻夫妻身上。店堂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陈老板停不下来的、充满生命力的洪亮笑声。
日子像被按下了三倍速的快进键,在三个小子的哭闹、嬉笑和永无止境的拆家运动中呼啸而过。奶粉罐堆在墙角,筑起一座座白色堡垒。尿不湿消耗的速度,让楼下超市的老板娘见了我们就眉开眼笑。苏晴早已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神功,能同时给老大擦屁股、按住老二伸向电源插座的手、并用脚精准地勾回试图爬向阳台的老三。累是真累,骨头缝里都透着酸,可看着那三张挤在一起熟睡、睫毛长长的小脸,又觉得胸腔里塞满了温热的棉花,沉甸甸的暖。
林薇的肚子像吹了气的皮球,一天天鼓胀起来。孕吐的浪潮终于稍稍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巨大未知压迫着的焦虑。她常常挺着肚子,扶着腰,挪到我们家避难兼取经。看着我们家三个小子如同脱缰野马般在客厅呼啸而过,卷起一片玩具风暴,她的脸就皱成一团,像吞了颗酸柠檬。
“完了完了,苏晴,”她瘫在唯一没被玩具占领的沙发角落,有气无力地哀嚎,“一想到我这肚子里也是三个这样的混世魔王,我就眼前发黑!三个啊!三个臭小子!拆家能力乘以三!我的化妆品!我的限量版包包!我的懒觉!全完了!”她夸张地捂住脸,手指缝里露出的眼睛却带着点对未来兵荒马乱既恐惧又隐隐兴奋的光。
苏晴正熟练地给老三换下沾满果泥的围兜,闻言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过来人的、带着点幸灾乐祸的淡定微笑:“认命吧林薇薇,这就是咱的命!三倍的福气,三倍的鸡飞狗跳!赶紧把那些瓶瓶罐罐收收好,准备迎接你的‘拆迁队’吧!” 她还故意晃了晃手里刚换下来的、带着可疑黄色污渍的尿不湿。
林薇发出一声更凄惨的哀鸣,抓起抱枕捂住头。
终于到了“开奖”的日子。医院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的冷冽气味。林薇紧张得手心冰凉,死死攥着她老公的胳膊,指关节都泛了白。她老公——那个平日里还算沉稳的It男,此刻脸色也没比她好多少,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嘴唇抿得死紧,一副随时准备扛起老婆冲锋陷阵的模样。我和苏晴带着三个安静不到五分钟就开始互相揪耳朵的小子,只能远远地坐在等候区的角落,尽力维持秩序,目光却都焦灼地盯着那扇紧闭的b超室门。
时间一分一秒,粘稠地流淌。
门开了。林薇是被她老公半扶半抱出来的。她的脸色极其古怪,不是预想中的苍白或崩溃,而是一种极致的茫然,像是被从天而降的巨大馅饼砸懵了,还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梦幻感。她老公的表情更是精彩绝伦,嘴巴微张着,眼神发直,仿佛刚从外太空漂流回来,整个人都处于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
“怎么样?怎么样?”苏晴赶紧把揪在一起的老二老三分开,抱着老大快步迎上去,声音急切。
林薇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聚焦在苏晴脸上,嘴唇哆嗦了几下,才发出一个飘忽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姑娘……”
“啊?”苏晴没听清,把耳朵凑近了些。
“三个……”林薇的声音大了一点,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都是姑娘……”
“轰——!”
苏晴怀里正啃着磨牙饼干的老大,饼干“吧嗒”掉在了地上。连角落里扭打在一起的老二老三,似乎都感受到了空气中瞬间凝滞的某种东西,动作诡异地停了下来,好奇地望向这边。
苏晴的眼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瞪圆了,再瞪圆了!她的嘴巴一点点张开,形成了一个完美的“o”型。下一秒,一声足以掀翻医院屋顶的、狂喜到变调的尖叫猛地爆发出来!
“啊——!!!姑娘?!三个姑娘?!!”苏晴猛地跳了起来,怀里的老大差点被甩出去,她手忙脚乱地抱紧,却抑制不住全身的颤抖,巨大的笑容像爆炸般在她脸上绽开,“林薇薇!是姑娘!三个姑娘啊!哈哈哈!天呐!老天爷开眼啊!是姑娘!!”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抱着老大就在原地转了个圈,完全不顾怀里小子的抗议。她冲上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林薇的肚子,一把搂住还在梦游状态的好闺蜜,又哭又笑:“姑娘!是姑娘!不是臭小子!是香香软软的小棉袄!三个!三个小棉袄啊!林薇薇!你太争气了!太给我长脸了!哈哈哈哈!”
苏晴的狂喜像一盆滚烫的油,瞬间泼醒了林薇。那层茫然的薄雾迅速褪去,巨大的、纯粹的、带着粉色泡泡的喜悦如同火山喷发般轰然涌上!她猛地反手抱住苏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惊喜:“姑娘!真的是姑娘!三个!晴晴!是姑娘!不是拆家的!是穿小裙子的!!” 两个挺着肚子的女人(苏晴是二胎刚怀上不久)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喜极而泣,场面一度十分感人(且危险)。
她老公这时才像是被按下了重启键,脸上那副灵魂出窍的表情终于被巨大的傻笑取代,他搓着手,看着又哭又笑的老婆,脑子里似乎已经浮现出三个穿着小裙子、扎着蝴蝶结、奶声奶气叫爸爸的小天使模样,只会一个劲儿地嘿嘿嘿傻乐。
角落里,我默默地把试图去舔掉在地上饼干的老三捞回来,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再看看我家那三个又开始互相薅头发的小子,一种奇异的、混合着欣慰和淡淡“酸意”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忍不住笑着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身边正试图用口水给老二“洗脸”的老大毛茸茸的小脑袋。
消息再次以光速传到了陈老板油腻腻的根据地。正是午市刚过的清闲时光,老头儿坐在他专属的小马扎上,眯着眼打盹,手里还攥着一把没摘完的芹菜。
“陈叔!陈叔!!”林薇老公激动的声音撞开了店门,他扶着依旧沉浸在巨大幸福中、走路都带飘的林薇冲了进来,“是姑娘!三个姑娘!!”
陈老板一个激灵,手里的芹菜“啪嗒”掉在地上。他睡意全无,浑浊的老眼瞬间瞪得像铜铃:“啥?姑娘?三个?”
“对!三个姑娘!全是姑娘!”苏晴紧跟着进来,脸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声音响亮地宣布,那神情比自己当初怀上三胞胎还骄傲。
陈老板脸上的表情,经历了极其复杂的演变。先是难以置信的愕然,接着是巨大的惊喜点亮了每一条皱纹,那惊喜里还混杂着一丝……终于扳回一城的、孩子气的得意。他猛地从小马扎上站起来,动作利索得不像个老人,双手叉腰,仰天爆发出比前两次加起来还要洪亮、还要持久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啊!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他笑得浑身肥肉都在震颤,指着我们两家,手指激动得直哆嗦,“看看!看看!我就说嘛!三三不尽,六六大顺!三小子,三姑娘!齐了!齐活了啊!哈哈哈!”
他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一边用油腻的袖子胡乱擦着脸,一边走到还处于晕陶陶状态的林薇面前,眼神慈爱得像看一件稀世珍宝:“丫头!好!真好!姑娘好!贴心!是福气!大大的福气!” 他又转头看向林薇老公,重重拍了他肩膀一下,力道大得小伙子一个趔趄,“小子!有福!以后你就等着享福吧!三个小棉袄,冬天都冻不着你!哈哈哈!”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我和苏晴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促狭笑意,故意拉长了调子:“至于你们俩嘛……嘿嘿,三个秃小子,以后有得操心了!不过嘛……”他话锋一转,笑容更加灿烂,“有我们家三个小公主震着,你们那三个泼猴,翻不了天!以后啊,就让小子们好好学着,怎么疼妹妹!护着妹妹!哈哈哈!”
陈老板的笑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像店里那口永远沸腾的大锅,充满了滚烫的生命力。我看着眼前这一团乱麻又热气腾腾的景象:苏晴护着微微显怀的小腹,脸上是温柔的光;林薇抚着圆滚滚的肚皮,眼里是劫后余生又甜蜜无比的烦恼;三个臭小子还在为了一块积木扭打成一团,浑然不知他们未来的人生里,即将闯进来三个能把他们支使得团团转、也让他们心甘情愿当骑士的小公主。
当初那个在旋转门前叼着冷面包、被命运闷棍敲得晕头转向的倒霉蛋,怎么也想不到,生活这盘卡顿的磁带,会在油渍麻花的烟火气里,被六个小祖宗闹哄哄的笑声,彻底搅动成一场盛大而滚烫的交响。笨拙地活着,笨拙地坚持,原来真的能等到命运翻过手来,把攒了三倍的、沉甸甸又热烘烘的偏爱,一股脑儿塞进你怀里。
这该死的、翻倍的、让人又爱又恨的缘分啊!原来老天爷的算盘珠子,早就拨拉得噼啪响,把三三不尽的福气,用最滚烫的人间烟火,牢牢地捆在了一起。
(第40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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