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片被绝望与伤痛交织的沉重之地,厚重的木栅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安置区内压抑的空气隔绝开来。
雷电龙马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稍稍放松,但他眉宇间的忧色并未散去,反而因苏拙之前那番话而添了几分急切的期盼。
两人并肩走在返回大名府的寂静街道上,护卫们默契地跟在后方,保持着一段距离。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空旷的青石路面上。
沉默持续了片刻,苏拙平静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龙马大人,方才在安置区内,我的话,并非全貌。”
雷电龙马脚步一顿,侧头看向苏拙,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先生何意?”
苏拙目视前方,语气依旧淡然,却带着一种剖析事实的冷静:
“我言及或许有法可解鬼气侵蚀,此乃实情,我确实需时间探究其根源与化解之道。但,‘或许’二字,是关键。我并无万全把握。”
他顿了顿,继续道:
“而我刻意放大声音,让周遭伤兵皆能闻之,更多是为了……安抚。”
“安抚?”
雷电龙马眉头微蹙,有些不解。
在他看来,给予不切实际的希望,若最终失败,反弹的绝望只会更甚。
苏拙微微颔首,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街景,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龙马大人,你可知如今出云,最脆弱、也最易被摧毁的是什么?”
不待雷电龙马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非是城墙,非是军队,甚至非是吾等手中之诏刀。而是——人心。”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雷电龙马的心上。
“祸神接连降临,动辄城毁人亡,如八幡郡;甚至祂们带来的鬼物也凶悍异常,就像滨名县,顷刻间化为鬼域白地。
百姓朝不保夕,终日活在恐惧之中,不知灾厄何时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此为一重压力。”
“而今,连被视为最后庇护之所的都城内部,亦爆发此等惨剧。昔日并肩的战友、受难的同胞,转眼可能化为索命的厉鬼。
信任崩塌,安全感荡然无存。此为二重压力。”
“那些伤者,他们承受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痛苦,更是精神上的酷刑。
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伤口异变,感受着生命力被侵蚀,时刻活在‘自己即将变成怪物’的巨大恐惧和‘被亲人、同伴乃至整个社会抛弃’的绝望之中。
这种心灵上的煎熬,远比肉体的伤痛更能摧垮一个人。”
苏拙停下脚步,看向雷电龙马,眼神深邃:
“一个人,若心死了,魂灭了,那与鬼何异?甚至比鬼更可怕。鬼物尚有形质可寻,可斩可杀。而弥漫的绝望、猜忌、恐慌,如同无形的瘟疫,能在无声无息间瓦解一个国家的根基。
届时,无需祸神亲临,出云便会从内部自行分崩离析。”
雷电龙马听着苏拙的分析,背脊隐隐发凉。
他身为统治者,自然知道民心的重要性,但从未像此刻这般,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在这接连不断的灾难面前,人心的脆弱与维系人心的紧迫性,已然超越了具体的军事防御和经济生产。
“先生的意思是……”雷电龙马似乎有些明白了。
“我给予他们的,并非一定是治愈的承诺,而是一线‘希望’。”
苏拙继续前行,声音平稳:
“哪怕这希望再渺茫,再不确定,只要能让他们抓住,便能暂时抗衡那吞噬一切的绝望。让他们觉得,自己还未被彻底放弃,还有挣扎求存的价值。
这能稳住他们的心神,延缓他们被负面情绪彻底吞噬、加速鬼化的进程。”
他看了一眼雷电龙马:
“这对于我们,赢得了研究对策的时间。对于整个出云,则是维系了摇摇欲坠的人心壁垒。此刻,每一个尚且怀有希望的人,都是对抗这场灾难的一份力量。
而若让绝望在安置区内彻底蔓延,进而扩散至全军、全城……那才是真正的末日景象。”
雷电龙马彻底明白了苏拙的深意。
这不是欺骗,而是一种在绝境中必要的策略。用一丝可能存在的曙光,去照亮深陷黑暗的心灵,延缓整个精神防线的崩溃。这无关医术或武力,而是对人心的洞察与把握。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心中的沉重并未减少,但却多了一份清晰的认知。他看向苏拙的目光中,除了依赖,更多了一份由衷的敬佩。这位异乡的剑客,所拥有的,远不止斩灭祸神的武力。
“先生思虑周全,龙马……受教了。”
雷电龙马郑重地说道:
“只是,这‘希望’之线,终究系于先生一身。先生所需时间,龙马必竭力为先生争取。只盼……”
“我自当尽力。”
苏拙打断了他的话,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决心坚定的份量。
暮色渐浓,将两人的身影吞没。
前方,大名府的轮廓在昏暗的天光中显得愈发巍峨,也愈发沉重。它承载的,不仅仅是一个政权的运转,更是无数在灾难中挣扎求存的、渴望抓住那一线微光的灵魂。
而苏拙,这个外来的降临者,正悄然成为维系这脆弱平衡的关键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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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大名府,府内的气氛同样带着一种隐晦的紧张。
廊下往来的侍女和武士脚步都放轻了许多,交谈声也压得极低,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或者引来不必要的注意。
苏拙与迎上来的芽衣和琪亚娜简单打了个照面。
“苏拙先生,父亲他……”芽衣眼中带着未散的忧色,急切地想询问安置区的情况。
“情况已暂时稳住,详情稍后龙马大人自会与你分说。”苏拙看了眼周围来往的下人,打断了她,语气平稳:
“这并非完全不能解决的绝境,不过我仍需静思对策。”
琪亚娜也收起了往日的跳脱,凑过来小声道:“喂,苏拙,真的那么严重吗?连你都没办法立刻解决?”
‘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不适用于普通人……’
苏拙看了她一眼,未置可否,只是道:
“你们也辛苦了,先去休息吧。”
他没有再多言,径直走向自己居住的那处清幽独院。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淡淡的熏香气息。然而,就在他推开房门,踏入房间的刹那,动作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
房间内,并非空无一人。
一道纤细的身影正静静跪坐在窗边的蒲团上,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庭院中在暮色里渐渐模糊的景致。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巫女服,粉色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后,发梢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正是八重樱。
听到开门声,八重樱立刻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被撞破的局促与不安,连忙起身行礼:“苏拙阁下,冒昧打扰,还请您见谅。”
苏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他掩上房门,走到室内另一张蒲团前坐下,示意八重樱也坐下:“无妨。找我何事?”
八重樱重新跪坐好,双手紧张地交叠在膝上,指尖微微用力。
她抬起眼,那双带着天然忧色的眼眸望向苏拙,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关切和一丝颤抖:“我……我听说城南安置区出事了……是关于……滨名县的乡亲们,对吗?”
苏拙看着她,没有立刻回答。
因为她们有异凡俗的资质,八重樱和八重凛是滨名县惨剧后极少数被直接接入大名府的幸存者,与那些被安置在城南区域的幸存者不同。
但她显然依旧心系故土之人。
“嗯。”
苏拙淡淡地应了一声,将安置区发生暴乱、部分幸存者异变成鬼物,以及目前伤者被隔离的情况,以尽可能平缓的语气陈述了一遍,省略了其中一些过于残酷的细节以及关于【虚无】的判断。
尽管他的描述已经足够克制,八重樱的脸色还是随着他的话语一点点变得苍白。她紧紧抿着嘴唇,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微微颤动,仿佛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波澜。
“果然……是这样……”她低声喃喃,声音里带着浓得化不开的伤感,“铃木大叔……良子姐姐……他们……他们当时和我们一起被救出来的……没想到……”
泪水无声地从她眼眶中滑落,滴落在她交叠的手背上。那不仅仅是悲伤,更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侥幸活了下来,受到了庇护,而那些曾经熟悉的乡邻、一起从地狱边缘挣扎出来的人,却再次坠入了深渊,甚至化为了曾经伤害他们的怪物。
苏拙沉默地看着她流泪,没有出言打扰。他知道,这种时候,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过了好一会儿,八重樱的抽泣声才渐渐平息。她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尽管眼眶红肿,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让您见笑了……我只是……忍不住想起以前在神社的时候……”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苏拙开口道,声音依旧平淡,却罕见地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安慰,“沉湎于过去无益,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才是对逝者最大的告慰。”
八重樱怔了怔,似乎没想到会从苏拙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她看着苏拙那平静无波的脸庞,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奇异的力量。
她用力点了点头:“是,您说得对。我会……连同他们的份,一起努力活下去。”
苏拙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略微严肃:“另外,有件事需提醒你。”
八重樱立刻坐直了身体,认真聆听。
“此次安置区事变,源头直指滨名县幸存者。”
苏拙的目光平静却带着洞察:
“虽然你与凛早被接入府中,但与滨名县的关联无法抹去。如今都城人心惶惶,恐惧与猜忌滋生。难免会有人,将恐慌与怨恨,迁怒于所有与滨名县相关之人。”
他顿了顿,看着八重樱微微睁大的眼睛,继续道:
“你和凛,身份特殊,乃是神社巫女,本应受人尊敬。但在这种非常时期,这份特殊也可能成为靶子。可能会有人质疑,为何同样来自滨名县,你们安然无恙,他人却化鬼?甚至可能有无端的恶意揣测,比如……”
‘同样出自滨名县的你们有没有可能也化为鬼物……’
苏拙将最后一句话压在心底,他相信,八重樱能明白他的深意,这样伤人的话也不必再多说。
八重樱的脸色微微发白,她显然没有想过这一层。她只沉浸在悲伤中,却忽略了人心在恐惧下的扭曲。
“故而,”苏拙的声音低沉而清晰,“近日,若无必要,你与凛尽量待在府内,减少外出。若必须出门,也需有可靠之人陪同。留意周遭,若有任何异样目光或流言,不必理会,但需心中有数,及时告知龙马大人或我。”
他的提醒并非危言耸听。在巨大的集体创伤和生存压力下,寻找替罪羊和发泄口是常见的人性之恶。
八重姐妹作为突出的、与灾难源头直接相关的存在,很容易成为某些人负面情绪倾泻的对象。
八重樱深吸一口气,将苏拙的告诫牢牢记住。
她再次深深行礼,声音带着感激与一丝后怕:“多谢阁下提醒!樱明白了,定会谨记在心,保护好凛,也……保护好自己。”
苏拙点了点头:“去吧。”
八重樱站起身,再次行礼后,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房间。
室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窗外愈发深沉的暮色。苏拙独自坐在蒲团上,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击。
安抚伤兵,提醒八重樱,这些都只是应对眼前危机的权宜之计。
真正的根源,在于那不断渗透此界、催化绝望的【虚无】。如何在此界规则的框架下,有效地对抗甚至逆转【虚无】的侵蚀,才是他接下来需要真正面对的难题。
而留给他的时间,或许并不像他安抚众人时表现出来的那般充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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