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刘备亲手斩杀沮授，今日却要他自裁，莫非是轻视于他？
玄德曾立誓永不再执凤剑，望先生见谅。
且慢！审配突然喝道。
他虽恨刘备，却不糊涂——以对方为人，断不会在众目睽睽下伪立誓言。
刘备误解其意，挥手令人松绑。
却听审配沉声道：吾主在北，不可面南而终！
说罢夺过佩剑，转身直面南皮城门。
剑光闪过，
血染黄沙。袁公......正南来也！
寒风卷起尘沙，刘备望着倒在血泊中的身影叹道：厚葬吧。他明白审配口中的，定是病逝南皮的袁本初，而非那两个不成器的袁家子嗣。河北义士，名不虚传。
李佑轻声道：审正南确是忠义之士，只可惜......
明珠暗投啊。刘备将手搭在他肩上，如此大才，在袁本初麾下竟无建树，最终唯有一死明志，可叹可悲。
他忽然转身，目光灼灼扫过众人：
诸君切记：唯有明君在前，忠臣在后。
袁氏之事，当为鉴戒。
若他日刘备也如袁绍般昏聩不明——
诸君不必效仿审正南。
若吾失却仁义之心......
诸位皆可讨逆！
南皮城内，
政务厅中，
刘备一马当先迈入厅门。
这位从草根崛起、身经百战的雄主轻抚佩剑，目光深沉。
踏入此地，意味着除曹操掌控的并州外，袁绍的旧日基业尽入其手。
这般旷世功业，任谁都会心潮澎湃。
若刘备对此无动于衷，反倒不合常理。
南皮政务厅的富丽堂皇远超平原城所设，甚至胜过刘备待客的宴厅。
端坐主位时，那滔 势带来的沉醉感令他一时恍惚，此刻他终于明白袁绍、董卓为何会沉溺奢靡，甚至开始憧憬起未来的荣华。
清脆的耳光声骤然响起。
虽然力道不重，却让满堂众人齐刷刷看向突然自掴的主公。玄德公？
李佑快步上前，
只见刘备摆了摆手：无妨。
方才险些被这奢华景象迷了心智，不得不打醒自己。
贪欲噬人心啊！
李佑怔然，眼中敬意更深。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刘备的发迹之路——从织席贩履的穷困潦倒，到虎牢关前君臣遇合，这位主公始终保持着难能可贵的清醒。
眼前这些金碧辉煌的装饰，对素来节俭的刘备确实堪称考验。
大丈夫何惧皮肉之苦？
若因此失了凌云志，才是真正的追悔莫及！
安抚过众人后，刘备话锋一转：甄氏近况如何？此番能速破南皮，他家当居首功。
若无他们死守城门接应，不知要折损多少儿郎。
那双坚定的眼睛让李佑明白：
甄家这步险棋，下对了。
甄家的支持如此重要，
李佑等人自然不会拒绝！
“启禀主公！”，
郭嘉上前一步，
“甄家家主张夫人已在政务厅外等候多时，是否传召？”，
“快请！”，
“遵命！”，
郭嘉转身出殿，片刻后便引领一位气质高贵的女子入内。
张夫人眉目如画，肌肤莹润如玉，岁月似乎未曾在她容颜上留下痕迹，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优雅。
她款款行礼，
“甄氏张氏，拜见玄德公！”，
“夫人不必多礼！”，
刘备微微颔首，对这位世家主母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张夫人的仪态风度，确实远非寻常妇人可比。此番能顺利进驻南皮，多亏甄家鼎力相助。
备虽不才，但知恩必报，夫人若有需求，但凡力所能及，绝不推辞！”，
“玄德公言重了！”，
张夫人再次欠身，语气恭敬，
“如玄德公这般德才兼备的明主，天下少有。
南皮能归入您治下，不仅是甄家之福，更是百姓之幸。
妾身一介商贾，岂敢奢求回报？”，
“当真不要？”，
刘备直率发问，让张夫人一时怔住，李佑等人忍俊不禁。
精于商道的张夫人习惯了客套周旋，却没想到遇上刘备这般直来直去的性子。
想到甄家折损的两千私兵，若空手而归，岂非血本无归？
“要！”，
张夫人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略显尖锐，仪态也顾不得了。
丢脸总比吃亏强！
她稳住心神，柔声说道：
“甄家恳请玄德公准许南皮效仿平原城商法。”
......
“平原商法？”，
刘备看向李佑，后者会意上前。
身为谋士，为主分忧是本分，何况此 是出自他手。
李佑拱手一礼，
“李伯川见过张夫人。”
张夫人连忙还礼，
“妾身见过平原侯。”
“夫人的提议，在下已听清。”
李佑目光轻移，在张夫人身上打量着，慢条斯理地开口：
“这平原新商法，即便在本地都未完全铺开，夫人是从何处得知的？”
“这......”
张夫人一时语塞。
其实明眼人都清楚，像甄家这样的商贾名门，若没有官场上的消息网反倒不寻常。
但道理归道理，像李佑这样直白挑明的，她还是头一遭遇见。
无论是逼迫联姻的审配，还是眼前这位年轻诸侯，都让她感到深深的无奈——政坛与商场，终究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所幸李佑并未纠缠，话锋一转道：
“且不论消息来源。
目前新商法只在青州试行，尚无推广他地的打算。”
“为何？”
张夫人不解。
当初听闻平原推行新商策时，她便决心要分一杯羹。
若非如此，甄家怎会借请刘备出兵之名，豪掷巨额钱粮？连见惯世面的荀攸都惊叹其手笔。
这新政正是李佑所创，旨在提高商人地位。
平原历经刘备多年治理，早已非昔日贫瘠之地——粮仓丰实，人口稠密，官道宽阔更胜洛阳。
这正是推行商法的根基。
自古士农工商等级森严。
即便如糜竺般的豪商，也需依附权贵才能谋得官职；寻常商贩更是备受轻视。
汉高祖立国时定下此策，在当时战乱初平、奸商横行的背景下倒也合理。
可后世 囿于祖制，加之儒家独尊，商贾地位每况愈下。
黄巾乱起时，何进甚至将商人与囚犯同押前线。
这般境遇下，除了甄家这等望族，寻常商人几无立锥之地。
若非刘备庇护，似苏双之流怕早被吞得骨头都不剩。
李佑深谙其弊。
这次新政就是要昭告天下：平原，将为商贾敞开大门！调税立法，扶持商贸，允商贾子弟入学仕官——只要通过考核，一样能穿上官袍。
平原正进行着一项颠覆祖制的变革！
甄家作为河北首屈一指的商贾，自然不愿错失良机，意图分得利益也在情理之中。
然而，奢望平原的新法在南皮推行，终究是痴人说梦。
李佑望着神情困惑的张夫人，缓缓开口：
“平原的商法，仅适用于平原。
唯有如今的平原，方能承载这般违背常理的商制。”
“为何？”
张夫人急切追问，随即察觉失态，连忙补充道：
“请君侯为妾身指点迷津。”
“因为民心。”
李佑正色答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即便以玄德公在平原的威望，推行商法仍阻力重重。
换作其他郡县，绝无可能成功。”
张夫人面露难色。
其中的利害，她心知肚明。
只是身为商人，乍见翻身希望，岂能轻易放手？
“依君侯所言，这商法永无推行天下之日？”
“非也！”
李佑目光灼灼，
“我们竭力推行商法，正是要为天下立范！”
“夫人身为商贾，当知此法对商人的 。
只要平原成功，不出一年，必将商贾云集。”
“夫人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
张夫人沉声道，
“意味着平原很快会成为大汉最富庶之地。”
“正是！”
李佑轻笑，
“届时，无论背负多少骂名，结局都只有一个——”
“要么诸侯效仿平原，变法革新；”
“要么坐视天下财富尽归平原，”
“继而，”
“自取 ！”
......
“自取 ！”
李佑话音落下，张夫人久久沉默。
她虽未读遍圣贤书，但基本道理了然于胸。
李佑执意在平原推行新商法，根源在于平原已无世家掣肘！
承认商人地位，允许其入仕，对把持权力的世家而言，无异于夺食虎口。
天下诸侯谁不仰仗世家支撑？即便刘备起兵，亦赖苏双、张世平资助。
南皮岂能与平原相比？
袁氏虽亡，余威犹存。
南皮城中依附袁家的世家盘根错节，她张夫人的甄家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世家历来靠封地盘剥与压榨商贾牟利。
稍具良知者尚知豢养商户；寡廉鲜耻者直接巧取豪夺。
何曾真正视商人为人？
如今要他们接受商贾受律法庇护，无异于断其财路。
袁氏虽已覆灭，但要那些昔日傲慢的世家低头，刘备仍需耗费大量精力，更遑论让他们接纳新商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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