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滚过天脊岭时,楚昭明正跪在最高处的青岩上。
他掌心的“心链符盘”烫得惊人,金线如活物般在符盘表面游走,每一道都对应着千里外某座城池的心跳——西三城、北五镇、东七渡,七十二点星火正在符盘中央汇作光海,连他腕间的血痕都被映得发亮。
“昭明哥哥。”阿萤的声音像山涧晨雾,带着点水汽的凉。
她摸索着在他身侧蹲下,盲眼蒙着的蓝布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淡青的疤痕。
指尖刚触到符盘边缘,她的睫毛便轻轻颤起来,“西三城的线连了,北五镇的共鸣在涨……他们都在等一句话。”
楚昭明低头,看见符盘里浮动的光海中,有个极小的亮点在反复闪烁——那是守忆书院旧址,秦般若的位置。
他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枚羊脂玉符,玉身刻着七道细痕,是般若用骨血刻的。
“这是她最后留给我的。”他对着风说,像是说给阿萤,又像说给山那边的人,“她说七印合心时,能把凡人的‘不愿’传到天上去。”
阿萤忽然笑了,盲眼弯成两弯月牙。
她伸出手,指尖虚虚点在符盘上那片光海中央:“我听见了,他们在唱。”她哼起那首流传在巷陌的童谣,声音清亮得能撞碎晨雾,“‘灯芯燃,心火暖,神罚落时眼不弯’——是阿梨教的。”
楚昭明的指腹蹭过玉符上最深的那道刻痕。
三天前,般若的魂体还能在月光下凝成影子,如今只能通过记忆链接在他梦里说话。
她说:“昭明,神最怕的不是反抗,是他们发现,被踩在脚下的蝼蚁,原来每一只都长着反咬的牙。”
他突然站起身,玉符在掌心攥得发疼。
血珠顺着指缝滴在符盘上,金线猛地蹿高三寸,在半空凝成一道血光。
“告诉百城——”他的声音裹着山风,撞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下一次天罚降临,不许躲。抬头看着它,然后……一起说‘不’。”
守忆书院的老槐树正在抽新芽。
秦般若的魂体裹在暖光里,悬在树杈间。
她望着台阶下的苏砚——那孩子从前总捧着《山海经》打盹,如今正举着刻刀,在青石碑上凿“心火符”。
“轻些。”她轻声说,只有苏砚的手突然顿住,又更小心地落下刻刀——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她的声音只在他梦里响。
“我不是救世主。”她对着风重复,像在说服某个看不见的存在。
魂体飘到院外,地脉里传来细微的震颤——是北边三城的信使在拓印碑上的符,是东边的老妇把符纸贴在灶王爷像旁,是阿梨举着陶灯跑过巷口,灯油滴在符纸上,晕开一朵小花。
她想起六世轮回里的光。
第一世,她是采药女,山匪烧村时,有个樵夫用背篓护着她,说“你跑,我替你记路”;第二世,她是盲眼琴师,战乱时,街角的小乞儿每天往她琴箱里塞半块炊饼,说“我替你记甜”;直到这一世,楚昭明举着带血的符盘说:“我替你记,人间值得。”
“我只是第一个,不肯忘记的人。”她的魂体融进地脉,老槐树的新芽突然抽长三寸,每片叶子都泛着暖光。
归墟钟的轰鸣是在第七日寅时响起的。
第一声撞破晨雾时,霜犁村的孩童正围着村口的老槐灯坐成圈。
阿爹在贴心火符,阿娘在往灯里添油,最边上的小豆子把符纸贴在自家门框上,踮脚时摔了个屁股墩,却举着符纸笑:“阿爷说,符贴高些,神看得见。”
清肃军的玄甲踏碎村口的青石板时,带头的千夫长皱起眉——满村的门窗都亮着,不是烛火,是符纸泛着的微光。
孩童们手拉手,声音像春溪撞石:“我们——不愿再被牺牲!”
第一记天罚雷柱劈下时,千夫长下意识闭眼。
再睁眼时,他看见一层淡金色的光幕罩住全村,雷柱劈在上面,竟劈出一串火星。
“这不可能!”他挥刀砍向光幕,刀刃却像砍进棉花里,“凡人的符纸怎护得住——”
第二记雷柱更狠。
光幕晃了晃,裂开蛛网状的细纹。
小豆子突然松开手,举着符纸往雷柱方向跑:“阿梨姐姐说,灯要举高!”他的小身板撞在光幕上,符纸的光猛地炸亮,光幕重新凝实。
第三记雷柱落下时,光幕终于碎了。
老槐树被劈成两半,灯油泼在焦土上,腾起一片火海。
但千夫长听见,在噼啪的火势里,有细细的、此起彼伏的“不”——是躲在草垛后的老妇,是缩在井里的少年,是被压在房梁下的阿爹,他们举着烧了一半的符纸,声音轻,却像钉子,钉进天地的骨缝里。
霜犁村焚成焦土的第三日,邻村的阿公背着半袋灯油来了。
他在焦土上插了根竹竿,挂起盏新灯:“娃娃们说要灯,咱就点。”第二夜,更远的村子送来了符纸;第三夜,有商队路过,把符纸塞进每个货担;第七夜,当归墟钟再次响起时,千里外的城墙上,千万盏灯同时亮起,照得神罚的雷柱都发了颤。
影傀侯是在这时踏进荒原的。
他的玄甲早丢在某个破庙,只穿着粗布短打,怀里揣着半片褪色的虎头鞋。
残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数着自己的脚印,突然停住——前面有座残庙,断墙上歪歪扭扭贴着张心火符,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模糊的“愿生”二字。
他摸出怀里的虎头鞋,鞋面上的金线已经磨得发白。
夜风卷起残庙的碎瓦,他在供桌旁坐下,背靠着冰凉的石壁。
眼皮越来越沉时,他听见极轻的、像似的声音:“阿爹,灯……”
他猛地睁眼,供桌上什么都没有。
可风里飘着股熟悉的甜,是女儿周岁时,他偷藏在瓦罐里的桂花糖。
影傀侯的手指在供桌上蜷成爪状,又缓缓松开。
他额角的冷汗顺着下颌滴在褪色的粗布衣襟上,在残阳里洇出个深灰的圆。
那声“阿爹”像根细针,正扎在他二十年前被剜去的软处——那时他还是清肃军的百夫长,女儿攥着他衣角要糖吃的模样,早被玄甲军规碾成了灰。
夜风卷起半片碎瓦,撞在供桌腿上发出轻响。
影傀侯猛地抬头,瞳孔在暮色里缩成针尖——庙角的砖缝间,一盏巴掌大的陶灯正静静燃着。
灯芯结着极小的灯花,暖黄的光映得陶壁上的“心火”二字忽明忽暗,像有人在轻轻呼吸。
他的喉结动了动,手指悬在灯焰上方三寸处,又触电般缩回。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是他当年执行“清野令”时,被百姓吐在玄甲上的唾沫里混着的碎瓷片扎的。
“不可能……”他哑着嗓子,声音像锈了的刀,“这灯早该被野风扑灭,被野兽踩碎……”
陶灯的光突然晃了晃。
影傀侯看见灯芯上的火星跳了跳,竟比刚才更亮了些。
他想起三天前在山坳里遇见的老妇——那妇人背着半袋灯油,见他就往他怀里塞了张符纸,说“军爷,替咱给霜犁村的娃娃们点盏灯”。
他当时攥着符纸逃也似的跑开,现在那符纸正躺在他怀里,和半片虎头鞋叠在一起。
“爹,你看,它没灭。”女儿的声音又响起来,这次更清晰了些,带着点奶声奶气的甜。
影傀侯的手终于落下,指尖轻轻拨了拨灯芯。
灯花“啪”地绽开,照亮了他眼角的皱纹——那些他以为早已干涸的泪腺,正涌出滚烫的液体,滴在陶灯沿上,发出“滋”的轻响。
他从怀里摸出最后一枚军令。
那是块玄铁令牌,刻着“屠尽乱民,以靖神怒”八个字,边缘还沾着未擦净的血渍。
他盯着令牌看了许久,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哭腔:“我杀了一万人……可他们,给我符纸,给我灯油,连被我烧了村子的百姓,都没在我背后吐口唾沫。”
玄铁令牌落进灯焰的瞬间,火焰“轰”地蹿起半尺高。
影傀侯看见火光里浮起许多模糊的脸:抱着符纸跑的小豆子,往琴箱塞炊饼的小乞儿,举着刻刀凿碑的苏砚……最后浮现的是女儿的脸,三岁时的,扎着两个小揪揪,正踮脚替他擦玄甲上的血:“阿爹的甲胄,该换换颜色了。”
灯焰渐弱时,影傀侯站起身。
他拍了拍裤腿的灰,把半片虎头鞋小心揣回怀里,又摸出那张老妇塞的符纸,端端正正贴在残庙的断墙上。
“我替你们传灯。”他对着渐暗的天色说,声音里有了几分生气,“从今天起,我是影傀侯——不,是传灯老影。”
九原道的夜风裹着麦香时,楚昭明正跟着阿萤的竹杖走在田埂上。
孩童举着盏新扎的纸灯跑在前面,灯穗上的符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照得他的小脸红扑扑的:“昭明哥哥快看!王阿公家的灯比昨天多了三盏!”
阿萤的盲眼蓝布被夜风吹得掀起来,她仰起脸,嘴角挂着笑:“我听见了,东头的张婶在哼童谣,西头的李叔在磨刻刀,连村后的老榆树上都趴了三个娃,说要把灯挂得比鸟窝高。”她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楚昭明腕间的血痕——那是心链符盘勒出来的,“昭明哥哥,符盘在发烫。”
楚昭明摸向胸口。
那里的暖光纹路突然剧烈震颤,像有团活物在皮肤下翻涌。
他脚步踉跄,扶住田埂边的老柳树,抬头时,整个人如遭雷击——
夜空里,万千模糊人影正在凝聚。
他们穿着粗布短打、绣鞋罗裙、儒生长衫,有垂髫小儿,有白发老妪,甚至还有他在记忆里见过的采药女、盲眼琴师……每个人影都泛着暖黄的光,像被揉碎的星河,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涌来,在他头顶汇作一片光海。
“这是……”楚昭明的声音在发抖,他想起秦般若说过的“集体共鸣”,却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景象——不是系统给出的冰冷数据,不是他与般若的双人羁绊,是活生生的、带着体温的、会哭会笑的人。
阿萤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盲眼虽看不见,睫毛却抖得厉害,像要把星河的光都抖进眼底:“他们在说‘我在’。西三城的绣娘说‘我在’,北五镇的铁匠说‘我在’,连霜犁村的焦土里,都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我在’。”
孩童举着的纸灯突然炸裂成光雨。
他愣了愣,又咯咯笑起来,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昭明哥哥,灯在我身体里亮了!”
楚昭明跪了下去。
他的掌心渗出血,在泥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剑形——那是他在梦里见过的“心之剑”,此刻终于有了雏形。
血珠滴在剑脊上,夜空的星河人影便跟着颤一颤,像在应和。
“这一剑,不为成神。”他的声音混着风声,带着滚烫的哽咽,“不为斩断天罚,不为逆转轮回……只为活着——像小豆子那样笑,像阿梨那样跑,像所有举着灯说‘不’的人那样,活着。”
远方天际,九幽烛火突然燃起。
玄穹站在星台之上,手中权杖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他盯着夜空的星河人影,唇角勾起冷笑:“凡人之火,也敢照神座?”
话音未落,苍穹裂开一道血痕。
母渊的低语裹着腥气涌来:“七印归心……人道破晓……将至。”
楚昭明抬起头,怀里不知何时多了团暖光——那是秦般若的魂体,正凝成人形,指尖轻轻点在他画的剑形上。
“你看。”他轻声说,“火,已经烧到天边了。”
夜风拂过,百城灯火同时明灭,真如星海涌动。
楚昭明望着那片光海,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口升了起来,像要带着他往更高处去。
可就在这时,天脊岭的风声骤变——原本清朗的风里,混进了细碎的低语,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念着他听不懂的歌谣。
他的瞳孔微微收缩,意识突然有些恍惚。
等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正跪在天脊岭最高处的青岩上,掌心的心链符盘烫得惊人。
金线在符盘表面游走,七十二点星火汇作光海,而腕间的血痕,比之前更红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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