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漫过落灯城断墙时,楚昭明正闭着眼睛。
他站在废墟高台的碎砖上,左掌心的羁绊纹路一跳一跳地发烫,像有人用细绒绳系住了心脏,另一头牵着三百二十七盏灯——东边巷口老妇的陶灯,西头铁匠铺漏风的铁皮灯,南墙根小丫头用碎碗片糊的灯,此刻全在他血脉里敲着同一节奏。
昭明。
声音轻得像雾里飘来的棉絮。
楚昭明睁眼,见秦般若不知何时立在身侧,素色裙角沾着晨露,指尖捏着片带血的碎陶。
陶片边缘有焦黑的痕迹,血迹已经凝了,泛着暗褐,像朵开在陶土上的干花。
阿烬昨夜烧灯时划的。她将陶片放进他掌心,他说梦见自己站在十三州中央,手里的灯芯刚点着,火舌就地窜起来,烧红了整片山。
楚昭明用拇指摩挲陶片上的血痕,羁绊纹路突然烫得厉害。
他想起昨夜那面由百人虚影凝成的光墙,想起影傀侯掉落的长刀,想起小丫头踮脚放碎石时睫毛上的晨露。
他望着脚下渐次亮起的灯火,忽然笑了。
秦般若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晨雾里,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举着灯跑过断墙,灯焰被风扯得摇晃,却始终没灭。所以你昨夜说光不是天上掉的,是对的。她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掌心的纹路,这些灯在教我们听人心。
同一时刻,北境雪崖的风卷着雪粒,割得影傀侯的脸生疼。
他倚着块冰岩,手中长刀垂在雪地上,刀尖戳出个深洞。
昨夜那面光墙里的画面又浮上来:七岁的自己缩在神祭台角落,妹妹攥着他衣角哭,双亲被神侍拖向祭坑,火把的光里,母亲拼命朝他扔来半块陶灯——和楚昭明掌心那片,纹路竟有三分相似。
幻觉罢了。他低笑,声音撞在冰岩上碎成冰渣。
可刀身突然一沉,他低头,见刀尖滴落的血正渗进雪地,染红了朵冻得半透明的莲。
那血不是他的——昨夜光墙反弹咒文时,他左肩的伤早该止住了。
你斩尽希望,只为证明它不存在。
苍老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影傀侯猛地转身,长刀横在胸前,却见影婆拄着拐杖站在五步外,灰布衫上落满雪,像披了层霜。
她没看他的刀,只盯着他眼底:可若真无光,为何你眼里还有火?
刀穗在风里晃。
影傀侯的手指在刀把上收紧,指节泛白。
他想起昨夜光墙里妹妹举灯的模样,想起母亲扔来的陶灯最终摔在祭坑边,碎成八瓣——而他当时攥着半块陶片,在雪地里跪了整夜,等一盏永远不会来的灯。
因为...他松开刀,任它坠地,我也曾等过那一盏灯。
风卷着他的话往崖下跑,影婆的拐杖尖在雪地上点了点,没再说话。
她转身时,灰布衫扫过那朵被血染红的冻莲,雪粒簌簌落下,露出莲心一点嫩黄——不知何时,竟冒出了根细芽。
落灯城的晨雾散得快。
楚昭明在断墙下的破庙召集阿烬和各地信使时,日头已经爬上了东墙。
阿烬抱着心火灯缩在墙角,灯芯上的火苗随着他的呼吸忽明忽暗。
几个信使蹲在地上,正用命盘残片往地图上投光——残片是司南子托人送来的,说人心赢了那局的余韵,全在这碎片里。
看这里。楚昭明用树枝戳了戳地图上的亮斑,灯火不是随机点的,沿着古道、旧驿、战坟——这些地方,从前都有人跪在泥里,求过字。他指尖顺着亮斑轨迹划过去,你们看,从落灯城到焚书谷,正好是条线。
秦般若突然说:“这些灯就像一个信任链。”
阿烬突然动了。
他放下灯,爬到地图前,用炭笔在焚书谷位置画了团火焰。
那火焰歪歪扭扭,却比墙上的画心更烫——楚昭明望着那团炭痕,想起秦般若说的:焚书谷埋着三千说书人的骨,也埋着第一本《星陨录》。
明日出发。他站起身,掌心的羁绊纹路又烫了烫,像在应和阿烬画的火焰。
晨风吹过断墙,卷起地上的碎陶片,其中一片打着旋儿飞起来,正落在焚书谷的标记上。
秦般若望着那片陶片,忽然笑了:你说,焚书谷的夜里,会有人等我们点灯吗?
楚昭明没说话。
他望着地图上的焚书谷,想起阿烬梦里的火舌,想起影傀侯雪崖上那朵带芽的冻莲。
风掀起他的衣摆,他伸手按住地图,指腹下的焚书谷标记微微凸起——那里埋着的,不只是骨,是三千个没被烧尽的字。
(夜渐深时,楚昭明在行囊里塞了块碎陶。
那是阿烬昨夜烧灯时崩裂的,边缘还沾着褐红的血。
他摸着陶片上的纹路,听见远处传来更声——三更了,该睡了。
可他望着窗外渐圆的月,忽然想起秦般若的问题。
焚书谷的夜,会有人等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当他们的灯芯凑近那片埋骨之地时,会有什么东西,醒过来。
)暮色漫上焚书谷时,一行人的鞋跟碾碎了千年积灰。
楚昭明袖中陶片硌着腕骨,那是阿烬烧灯时崩裂的残片,血痕早被体温焐得没了棱角。
他望着谷中星罗棋布的土包——三千说书人的骨,就埋在这些连墓碑都没有的荒丘下。
阿烬。秦般若蹲下身,替小少年理了理被风掀起的额发。
心火灯在他怀里稳稳托着,灯焰舔着灯芯,像在舔舐某种沉睡的脉搏。按计划来。
楚昭明摸出怀中的白首翁血书残页。
纸页泛黄,血字却红得刺眼,是老人咽气前蘸着指血写的:灯在,话便在。他将陶灯搁在最中央的土包前,火折子擦燃的瞬间,风突然打了个旋儿,把灯焰吹得偏向血书。
烧吧。他喉结动了动。
指尖松开的刹那,残页坠进灯焰,火星子炸响,灰烬腾起时,风突然大了——不是谷中惯常的阴寒风,是带着暖意的穿堂风,卷着灰絮直往天上窜。
楚昭明瞳孔骤缩。
那些本该散作烟尘的纸灰,竟在空中拧成了字!心火不为照路,为证我存在。墨色的灰字悬在半空,像有人用无形的笔在夜幕上写就,最后一笔收在阿烬眉心。
呜......阿烬突然发出含混的哽咽。
他松开心火灯,双手在面前快速比画——左手抚胸,右手食指戳向眼底,是手语里我听见了。
接着他又攥紧拳头抵在喉头,指尖微颤着张开,他们在哭。
秦般若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闭起眼,记忆链接的刺痛顺着后颈爬上来——不是往常的碎片画面,是清晰的人声,带着说书人特有的抑扬顿挫:那年大旱,我蹲在城隍庙前说《大禹治水》,有个盲眼姑娘捧着碗水站了整宿......
昭明。她睁开眼时,眼底泛着水光,三百里外,有个盲女正在复述白首翁的话。
她看不见,但口型和老人临终前分毫不差。她指尖轻轻碰了碰空中的灰字,共梦不是靠人数,是痛——说书人痛过的,盲女痛过的,我们痛过的......这些痛感拧成了线。
他们记得的,从来不是故事。楚昭明望着灰字,喉头发紧。
他终于明白落灯城的灯火为何沿着古道旧驿亮——那些地方埋着的,是不肯被岁月磨平的。
哐当!
金属碰撞声撕裂夜幕。
清肃军的玄甲从谷口涌进来,火把将荒丘照得如白昼。
为首的校尉挥着佩刀,刀尖直指楚昭明:毁灯掘骨,违者格杀!
楚昭明没动。
他望着那些玄甲下年轻的脸——和落灯城小丫头的哥哥一般年纪,和影傀侯雪崖上的回忆里那个攥陶片的孩子一般年纪。
他慢慢蹲下身,将断臂按在灯阵中心。
陶灯的热透过皮肤渗进骨缝,像在唤醒某种沉睡的共鸣。
你们听过《七武士》吗?他抬头,声音不大,却像撞钟,农民本不会打仗,可当他们愿意为一口饭拼死,武士就不得不为之而战。他望向人群里的老妇、铁匠、小丫头,他们正攥着各自的灯,指节发白,今天,我们不迎敌——我们点灯。
阿烬第一个动了。
他扑向最近的一盏灯,用单薄的脊背护着灯焰。
老妇颤巍巍跟上,把陶灯塞进阿烬臂弯,自己趴在灯前;铁匠脱了铁砧似的外衣,裹住第二盏灯;小丫头踮脚把碎碗灯举过头顶,任玄甲兵的刀划开她的手背。
第七盏灯燃起时,风又变了。
不是穿堂风,是从地底下涌上来的热风,卷着荒丘的土粒,在半空凝成影。
楚昭明仰头,看见模糊的人影——宽袖博带,手中执简,正是说书人的打扮。
他们站在三千荒丘上,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像要写下什么。
神言诅咒从天际砸下。
那是楚昭明听过最刺耳的声音,像无数钢针在刮擦脑仁,他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秦般若立刻扶住他,记忆链接的痛意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震颤覆盖——那些人影动了。
说书人举起了笔。
不是攻击,是吟诵。
他们的口型整齐划一,在诅咒的尖啸里,楚昭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盖过了一切:不......灭......
第一声是哑的,第二声有了气音,第三声竟震得诅咒的黑雾裂开缝隙。
当三千人影同时开口时,楚昭明看见黑雾像被刀割的绸子,片片碎裂。
晨光从裂缝里漏下来,照在小丫头脸上,她还护着灯,血珠顺着下巴砸在陶片上,和阿烬的血痕叠成了朵花。
黎明时分,最后一块骨灰被风卷起。
楚昭明望着那道金光钻进自己胸口,羁绊纹路烫得几乎要烧穿皮肉。
身后的人影群像突然清晰了些,他听见极轻的低语,像三千人同时呼气:我们......都记得。
若凡人真有光......
沙哑的男声从谷口传来。
楚昭明转头,见影傀侯立在晨雾里,手中长刀裂了道缝,刀尖滴着血——不知是他的,还是刀的。为何神庭要封它万年?
他没等回答,转身就走。
衣摆扫过荒丘时,一株嫩芽从土缝里钻出来,挂着晨露,绿得刺眼。
夜宿荒村时,楚昭明裹着薄被蜷在土炕上。
他摸出怀里的陶片,上面的血痕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窗外虫鸣渐起,他闭眼前最后一念,是落灯城晨雾里小丫头摇晃的灯焰——原来有些光,不是用来照路的。
他沉入黑暗前,仿佛看见无边的灯海在远方翻涌,每盏灯里都困着张模糊的脸,正隔着火焰朝他笑。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星陨苍茫:执棋问天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