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蚕娘盘坐的沙地正在渗出墨色,像块被浸了水的旧布,将她的影子一寸寸往地下拽。
她枯瘦的手指抚过沙粒,那里还残留着楚昭明与秦般若交叠的血痕,唇角的笑带着点枯木逢春的暖意:“双影合一,非为无敌……”她的声音像漏风的瓷碗,每说一个字都要咳上两声,“而是为听见更多人的痛。”
楚昭明蹲下身,沙粒硌得膝盖生疼。
他望着影蚕娘逐渐透明的手腕——那是灵体消散的征兆,喉结动了动:“您是说……‘共感’能扩散?”
“像不像《阿凡达》里纳威人用辫子连接灵魂树?”影蚕娘忽然笑了,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狡黠,“只不过你们连的,是痛的根脉。”她抬手,一缕黑影从口中溢出,在掌心凝成极小的血珠,“当一人能预判另一人的痛,那百人呢?千人呢?若所有痛都被看见……”她松开手,黑影血珠坠进沙地,“神律,还压得住吗?”
秦般若突然踉跄一步,手死死攥住胸口的衣襟。
楚昭明刚要扶她,就见她睫毛剧烈颤动,原本苍白的脸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痛……”她喘着气,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不是我的伤,是……是左边,很远处,有个少年……”她猛地睁眼,眼底的灰雾彻底散了,露出星子般的光,“他为了护老母,被刀刺中肩头!”
楚昭明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三天前在落灯城见到的阿烬——那孩子为了护住心火灯,被清肃军的鞭子抽得后背开花;想起城门口的白首翁,用咬破的手指在城墙上写“人不该被神选”,血字还没写完就倒在雪地里。
那些画面突然像被风吹散的沙,重新聚成清晰的脉络,在他脑海里嗡嗡作响:“不是陌生人!”他抓住秦般若的手,掌心能感觉到她的脉搏跳得极快,“是心火共鸣网在响应!我们不是唯一在痛的人——他们的痛,早就在我们心里埋了种子。”
“种子?”秦般若重复着,忽然笑了,眼泪却掉下来,“原来我们早就连在一起了。”
沙风突然卷起一小团金粉,掠过两人交握的手。
远处,落灯城方向的心火灯次第亮起,像一串被点燃的星子。
黑砚的靴底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背着昏迷的墨鸾,每一步都走得极慢——她半边身体还在散黑雾,沾在他肩头,灼得皮肤生疼。
走到荒原边缘时,他停住脚,从怀里摸出半卷染血的军令。
“清除人道信标。”他念出上边的字,喉间泛起苦意,“可他们没说……清除之后,世界会不会更痛?”他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心火灯,那些微光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像无数双不肯闭合的眼睛,“或许真正的信标,从来不是某个人。”他指尖一用力,军令在掌心碎成纸屑,被风卷着往落灯城方向飘去,“是所有人不愿被牺牲的念头。”
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用油纸裹着的竹筒,里面是从清肃军密库偷来的残卷。
纸张泛黄,边角还带着焦痕,但上边的“娲语者协议·共感篇”几个字却清晰如新。
他摩挲着竹筒上的刻痕,低声道:“这份,我交给楚昭明——不是投降,是还债。”
荒原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沙粒往祭坛方向去。
楚昭明抬头时,正看见黑砚的背影消失在沙丘后。
他刚要开口,秦般若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袖:“看那里。”
高崖上,一道黑影立在夕阳里。
金瞳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正是影傀侯的密探夜枭使。
他原本搭在信鸽腿上的手悬在半空,鸽哨已经含在嘴里,却迟迟没有吹响。
楚昭明眯起眼。
他看见夜枭使的金瞳里有什么东西在动摇——像是冰雪初融时的裂缝,细,却清晰。
沙地上,影蚕娘的影子已经完全被沙地吞没。
她最后看了眼高崖方向,轻声说了句谁也没听见的话,然后整个人像被风吹散的烟,消失在暮色里。
风又起了。
沙粒打着旋儿,在夜枭使脚下堆成小小的丘。
他低头,看见沙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两行交错的脚印——一行是楚昭明的皮靴印,一行是秦般若的绣花鞋印,在风沙里若隐若现,像两根连在一起的线。
他的手指缓缓收拢,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却没带走任何消息。
夜枭使的金瞳在暮色里微微收缩,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滚动。
他本已将信鸽按在掌心,羽毛擦过指腹的触感还带着余温,可当沙地上那团幽微的光泛起时,他的手指突然僵住——那是个老妇的梦境。
她跪在土坯房前,膝盖压着打满补丁的蓝布裙,正用粗麻布条给少年包扎肩头的刀伤。
血渍渗进布纹,像朵迟开的红梅。
老妇的手在抖,嘴里絮絮说着:阿犬莫怕,当年你爹被狼咬断腿,娘也是这么包的......少年疼得龇牙,却偏要咧嘴笑:娘的手比药还灵。两人的影子叠在泥地上,竟与楚昭明胸口那道交织暖光的纹路,在夜风里荡出同样的涟漪。
信鸽在他掌心扑棱翅膀,喙尖戳得他手背生疼。
夜枭使望着那团光,忽然想起三日前在影傀侯密室见过的星图——所有都被标成刺目的红点,可此刻沙地上这簇微光,竟与那些红点的轨迹完美重合。
他喉间泛起腥甜,是密探特有的神谕锁在反噬——当观测者开始质疑观测本身,系统便要碾碎他的意识。
数据断连。机械音在耳膜上炸开时,他的金瞳突然褪下一层冷霜。
信鸽扑棱着飞走,他望着它消失在暮色里,忽然笑了:原来不是他们异常......他摸向颈间的银铃,那串本该震颤示警的金属,此刻静得像块死玉,是我们,把当成了病。
风卷着沙粒掠过祭坛,楚昭明的炭笔尖在石壁上顿了顿。
他蹲在影蚕娘消散的位置,掌心还残留着沙地的余温——那是方才秦般若拽他衣袖时,两人交叠的体温。痛不是代价,是连接。他低声念着,炭笔重重压下,墨迹在石壁上洇开,像滴未落的泪。
昭明。秦般若的手覆上他后背,指尖沾着方才共情时渗出的薄汗,影蚕娘说影心合一是桥......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桥的另一头,该有很多人。
石壁突然发出细碎的裂响。
楚昭明抬头,只见墨迹所过之处,青灰色的石皮正片片剥落,露出下边暗红的岩纹——那是一行古篆,笔画间凝着血锈般的光泽:影心者,非独契,乃众痛之桥。
桥......楚昭明的指腹抚过那些字,岩纹的棱角硌得他生疼。
他想起影蚕娘说的痛的根脉,想起秦般若感知到的少年,想起落灯城城墙上未干的血字。
喉间突然涌上来一股热流,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开了闸门:影墟不是终点!他转身抓住秦般若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她一颤,我们之前都错了——影融预判不是锁死两个人的痛,是要当那根线,把所有人的痛串起来!
秦般若望着他发亮的眼睛,忽然笑了。
她抬手按住他按在石壁上的手,两人交叠的影子里,暖光纹路正像活物般爬向四周:那......试试?
楚昭明深吸一口气,闭眼前最后看见的是秦般若眼底的星子。
他将影融预判的感知网络反向运转——从前这系统只会让他提前看见她的伤,此刻他要拆了这张网,把每个节点都抛向十三州的风里。
这一回,他的声音轻得像对自己发誓,不只为预判你的痛......
落灯城的阿烬正蹲在巷口拨弄心火灯。
灯芯突然剧烈摇晃,暖光在他手背上投下跳动的影。
他抬头,看见远处的老墙根下,白发翁的血字泛着微光;再抬头,城楼上的更夫正揉着肩——那是前日被清肃军枪杆砸中的位置。
阿烬的手指在胸前快速比划:我痛,故我在。
三百里外的竹溪镇,绣娘阿秀在睡梦里皱眉。
她梦见自己扑向持刀的山贼,替隔壁的小木匠挡了胸口那刀。
醒来时,她摸着自己完好的胸口,却发现锁骨下方浮起淡金色的纹路——和前日路过落灯城时,看见那对男女胸口的光纹,像极了。
玄穹深处,某种存在的低语被风吹散又聚起:他们开始共享痛了......下一步,是不是要共享命?
回应它的是万灯齐震的轻响。
十三州七十二城的心火灯同时泛起涟漪,暖光顺着城墙、屋檐、青石板路蔓延,在夜色里织成一张发亮的网。
楚昭明睁开眼时,额角已渗出冷汗。
他能听见——真真切切地听见——竹溪镇绣娘的心跳,落灯城阿烬的手语,甚至更远的地方,有个老妇在给少年包伤口时,针脚扎破了自己的指尖。
昭明。秦般若的声音裹着暖意,她指着他胸口——那里的暖光纹路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深,系统提示......
他低头,看见一行淡金色的字浮现在皮肤表层:【羁绊等级Lv.4——相信·众志成光,解锁进度:12%】。
夜风卷着沙粒扑上祭坛,石壁上的古篆被吹得忽明忽暗。
楚昭明伸手接住一粒沙,沙粒在掌心化开,竟渗出极淡的血珠——像极了影蚕娘临终前给的那粒。
影心者......他轻声念着石壁上的字,指尖沿着岩纹游走。
余烬未冷的祭坛上,他的影子与秦般若的影子交叠,在沙地上拓出两片相连的轮廓,正随着夜风,向四周缓缓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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