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溪州，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静心苑的空调低声运转，将燥热的暑气隔绝在明亮的玻璃窗外。物理治疗室里，浪寒初站在冰冷的平行杠中间，双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撑着身体全部的重量。
“呼吸保持节奏，浪小姐。重心再往左脚移一点……对，就是这样。”
治疗师沉稳的指导声在耳边响起。汗水已经浸透了浪寒初额前的碎发，汇聚成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最终滴在光洁的训练室地板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左腿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微微痉挛，膝盖关节传来一种近乎虚脱的绵软感，每一次微小的重心调整，都像是从透支的身体里再硬生生挤出一丝力气。
肺叶火烧火燎，粗重的喘息声在她自己听来都显得刺耳。
“好，休息一分钟。”治疗师看着计时器，温和地宣布。
话音未落，浪寒初几乎是脱力般地松开了手，身体随之一晃，被时刻准备着的治疗师稳稳扶住，慢慢搀扶回旁边的轮椅里。她闭上眼，头无力地后仰，胸口剧烈起伏，连抬起手臂擦拭汗水的力气都荡然无存。一旁的护工连忙上前，用温热的毛巾轻柔地擦拭她的额头和脖颈。
这样的场景，在过去几周里日复一日地上演。进步是以秒和厘米来计算的。从最初完全无法承重，到能扶着平行杠颤抖地站上十秒、二十秒，再到如今能尝试进行极其缓慢、痛苦的重心转移。每一个微不足道的进展，背后都是无数次肌肉的哀鸣和意志力的极限压榨。
“非常辛苦，我知道。”治疗师翻看着她的康复记录，语气带着专业的肯定，“但你的核心肌群力量确实在恢复，平衡感也比上周好了不少。”
浪寒初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涣散地落在天花板上，没有应声。身体的疲惫是真实而残酷的，随之而来的挫败感更像潮水，总在不经意间将她淹没。深夜里，她常会被四肢深沉的酸软和顽固的麻木感扰醒，在黑暗中无声地问自己：真的还能重新走路吗？那个“走着去接他”的承诺，是否终究只是一个奢望？
下午天气稍凉时，浪父推着她到疗养苑的花园里透气。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过滤，洒下斑驳摇曳的光影。不远处，有其他病情较轻的病人在家人的陪伴下，缓慢而自在散步。浪寒初安静地看着那些身影，清澈的眸子里映出渴望，随即又悄然沉淀为一抹不易察觉的黯然。
“慢慢来，寒初，咱们不着急，啊？”浪父一如往常地安慰着，将剥好的蜜橘递到她微凉的手里，眼底是藏不住的心疼。
她接过橘子，小口小口地吃着，清甜的汁液在口中蔓延。目光扫过父亲鬓角悄然增多的白发，看到他眉宇间无法完全掩饰的忧虑，那些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气馁和抱怨，又被她无声地咽了回去。
她想起苏鹏在视频通话里，那双同样布满血丝却始终坚定的眼睛，想起他带着倦意说“慢点好，稳当”。她不能先倒下。
第二天，复健训练照常进行。当治疗师再次说出“休息一分钟”时，浪寒初却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卸去手上的力道。她依然死死抓着那冰凉的平行杠，任凭身体因脱力而剧烈颤抖，喘息声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
“浪小姐？”治疗师有些讶异。
“再……再来一次。”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但眼神却像钉在了前方那一小步的距离上，执拗得惊人。
治疗师怔了怔，很快点头：“好，那我们试着向前迈一小步，记住，安全第一，我会扶着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的灼痛感，仿佛调动了全身每一个仅存的细胞，将所有意念都灌注到那条不听使唤的右腿上。然后，在巨大的颤抖和挣扎中，那条腿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前挪动了也许仅仅只有五厘米。
就是这区区五厘米，几乎抽空了她所有的精神与体力，眼前阵阵发黑，世界都旋转起来。
但她确确实实，向前移动了。
那天晚上，她忍着胳膊的酸胀，主动给苏鹏发去了消息。没有诉说白天的艰辛与挣扎，只是附上了一段仅有短短三秒钟的无声视频。镜头只对准她的下半身，拍下她穿着软底康复鞋的双脚，在平行杠的支撑下，正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向前迈出那一小步的画面。背景是复健室单调的米色地板。
苏鹏收到这条视频时，正深陷在图书馆的题海里，与一道刁钻的财务建模题苦苦搏斗。他点开视频，看着屏幕里那双纤细的、曾虚弱得连站立都无法做到的脚，此刻正承载着巨大的痛苦与不屈的意志，颤抖却实实在在地向前迈进那一小步时，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涩与难以言喻的骄傲交织着涌上心头，瞬间冲散了他连日积攒的疲惫。
他没有回复任何苍白的鼓励或长篇大论，只是默默地将这段视频保存下来，然后举起手机，对着自己面前摊开的、写满了密密麻麻财务公式与复杂演算过程的草稿纸，“咔嚓”拍了一张照片发了过去。
照片的一角，无意间拍到了他因长时间紧握笔杆而微微凹陷、泛红的手指。
浪寒初点开那张照片，目光掠过那些她看不太懂的符号和潦草的字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凝聚的专注与压力。她伸出指尖，轻轻触碰屏幕上那疲惫的痕迹，仿佛能隔空感受到那份相同的重量。
她放下手机，对正在帮她用专业手法放松小腿肌肉的护工，用一种异常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语气轻声说道：
“明天，我想试着再多走五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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