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山上墓碑上的苔痕已经爬满“慕容”二字。
这年清明无雨,晨光穿过茶花枝桠,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一个青衫少年跪在墓前,小心擦拭碑文。他眉眼清俊,仔细看,眼尾的弧度与画中赏月的少年有七分相似。
“玄祖父,玄祖母,慕容珏来看你们了。”
少年声音不大,却惊起枝头栖鸟。他是慕安的孙子,慕容和的长子,今年刚满十六。此番独自南下,是为完成一桩家族嘱托——将苗疆一支新发现的茶花移种到燕子坞。
身后传来脚步声。慕容珏回头,见个布衣老僧拄杖而来,白眉垂颊,正是当年扫地僧的弟子慧明。
“小施主是慕容氏第几代?”
“第四代。”少年起身行礼,“晚辈慕容珏,见过大师。”
慧明打量他良久,忽然道:“你腰间那块玉...可否借老衲一观?”
珏解下玉佩——正是慕安当年佩戴的那枚,玉上星月纹已淡得几乎看不见。慧明摩挲片刻,轻叹:“果然是它。此玉曾随令曾祖温养魔魂,又随令祖行走天下,如今到了你手里...”他抬眼,“小施主可知此玉的来历?”
少年摇头。家中只传下话,说此玉须世代佩戴,不可离身。
“此玉本是慕容明月贴身之物。”慧明缓缓道,“她当年三分其魂,一魂入慕容氏血脉,一魂入星沉岛镜阵,最后一魂...就封在这玉中。”
珏怔住:“那玄祖父他们...”
“令玄祖父温养的,是萧远山的残魂。此玉中的明月魂魄,一直沉睡着。”老僧将玉递还,“直到遇见真正能唤醒它的人。”
“谁?”
“你。”
慧明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这是先师圆寂前交代的,说要交给第一个在茶花季独自来扫墓的慕容氏第四代。”展开看,是幅星图,图旁批注:“星沉月落处,茶开第三春”。
珏不解。慧明指向太湖方向:“星沉岛虽沉,但每甲子逢春分,岛心镜台会现世三日。今年...正是第六个甲子。”
三日后,慕容珏驾一叶扁舟出海。船是苏慕星的曾孙苏砚所借,这代苏家子弟已不住书院,在姑苏开了间乐器铺,但祖传的紫竹箫依旧每月擦拭。
春分那日,海面平静得异常。午时三刻,前方海水忽然泛起七彩光华,一座琉璃宫殿的虚影缓缓升起——正是星沉岛镜宫!只是这次,宫殿通体透明,如水晶雕成。
珏踏水而行,手中玉佩微微发烫。进入镜宫时,他看见自己的倒影在无数镜面中穿梭,每个倒影都做着不同动作:有的练剑,有的读书,有的煮茶...最终所有倒影汇入中央镜台,镜台前坐着个白衣女子,正在对镜梳妆。
“来了?”女子不回头,“比我想的晚了些。”
“您是...”
“慕容明月。”她转身,面容与李青萝有五分相似,但眼神更澄澈,“或者说,是留在玉中的那缕‘本真’。”
镜宫开始变化。四壁浮现历代星月传人的影像:慕容明月创立教派、李秋水叛教、李青萝挣扎、王语嫣传承...最后停在慕容复与王语嫣在茶花丛中对望的画面。
“看懂了吗?”明月微笑,“星月神教真正的传承,不是镜术,是‘看见’——看见自己,看见他人,看见这人间值得。”
珏沉默片刻:“那为何要等第四代?”
“因为前三代都有未了的执念。”她轻抚镜面,“你玄祖父放不下愧疚,你曾祖父放不下守护,你祖父放不下游历...到了你这一代,干干净净,正好重新开始。”
她伸手一点,珏怀中玉佩应声而碎。碎片化作流光,汇入他眉心。没有痛楚,只有暖意如春阳。
“现在,”明月身影渐淡,“你是慕容明月,也是慕容珏。星月镜术的最后传人...也是第一个真正自由的传人。”
镜宫开始消散。珏在最后一刻看见,明月对他挥了挥手,化作满室茶花瓣,随海风飘散。
回到燕子坞时,已是暮春。茶花开始凋谢,落瓣铺了厚厚一层。慕容珏在墓前静坐整日,直到月上中天。
他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传的不是武功秘术,是一种看世界的方式。就像玄祖父慕容复,从镜中看见的不再是复国幻影,而是茶花与家人;就像曾祖父慕安,从游历中看见的不是江湖恩怨,是众生百态。
第二日,他在书院旧址前栽下从苗疆带来的新茶。此花名“明月照”,花瓣如玉,花心有淡淡星纹。苏砚来看,以箫试音,花叶竟随音律轻颤。
“奇花。”苏砚笑,“怕是只有你种得活。”
“因为我不是在种花,”珏轻抚花叶,“是在种一面镜子——照见明月,也照见自己的镜子。”
三年后,慕容珏在燕子坞开了间小小的镜斋。不售镜,只帮人修镜。无论是寻常铜镜,还是家传古镜,到他手里都能恢复如初。更奇的是,经他手修过的镜子,照人时总格外清晰,连心底那点朦胧的念想,都照得明明白白。
有江湖人来求“照心镜”,他摇头:“心在自己胸腔里,何须外物照?”
有商人重金求购“明月照”茶花,他亦拒:“此花只在燕子坞开,离了这片土,就不是它了。”
渐渐,镜斋有了个传说:若能在那面祖传的归心镜碎片前静坐一炷香,便能看清自己最该走的路。来试的人不少,有哭着走的,有笑着走的,还有从此留在书院帮忙的。
这年中秋,慕容珏在镜斋前挂起盏走马灯。灯面绘的依旧是星月茶花,但这次,花丛中多了个青衫少年的背影,正仰头望月。
慕辰的曾孙从草原来,见灯笑道:“这画的是珏哥哥吧?”
“画的是所有还在寻找的人。”珏添上灯油,“包括你。”
少年怔了怔,忽然道:“草原学堂如今有上千学生了。太爷爷说,当初玄祖父创办时,只想让几十个孩子识字...”
“这就是传承。”珏点燃灯烛,“一个人点一盏灯,光虽弱,但一百年、两百年...总会照亮些什么。”
灯影流转,茶花与星月在墙上明明灭灭。远处太湖渔火点点,近处书院传来夜读的童声。
慕容珏忽然想起玉佩碎裂时,耳边那句轻语:“慕容氏的担子,到你这里可以放下了。此后只做慕容珏,不做谁的传人。”
他笑了笑,转身掩上镜斋的门。
是啊,放下了。从此燕子坞的茶花只是茶花,镜子只是镜子,月光只是月光。而他要过的,是属于自己的,平凡而真实的一生。
晨光熹微时,第一朵“明月照”开了。花瓣上的星纹在朝阳下流转如露,转瞬即逝,却已被看见。
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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