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辞行与赠礼
暮色四合，天边的云霭被晚霞染作绮丽的锦缎，金红、绛紫与青碧的色彩交织流淌，将小小的院落温柔包裹。
篱笆的疏影被拉得斜长，攀爬其上的藤蔓嫩叶，每一片都仿佛镀了薄薄一层金箔。石桌上那盏粗陶茶碗里未饮尽的残茶，水面正漾开细碎的涟漪，映着天际流火，恍如盛了一碗熔化的琥珀。
三位圣人静立院中，周身道韵流转，与这天地暮色、山川灵气浑然一体。
老子手持拂尘，银丝轻扬，仿佛扫去的并非尘埃，而是时光的碎屑；他眸中含笑，温润清炁如春日初融的雪水，悄然滋养万物。
元始天尊掌中玉如意三光内敛，玄色衣袍上的云纹似静夜星河缓缓流淌，深邃难测。
通天教主青萍剑已归鞘，先前那欲要截断天机的凛冽锋芒，此刻尽数化为绕指柔风，只在衣袂飘动间。
泄出一丝令人心折的逍遥意趣。三者目光交汇，不必言语，已在彼此眼中看见了混沌开辟、星云生灭后最终沉淀下的那片澄澈明净——此番于凡俗小院中的论道，竟意外触及了大道至简的真谛，便是圣人，亦觉获益匪浅。
老子率先上前一步，宽大袖袍随风微动，掌心已托出一物。
那并非想象中光华万丈的仙家丹药，反倒是一枚龙眼大小、灰褐皲裂的泥丸，其貌不扬，犹如田间干涸土地崩裂出的土块，无香无光，若混入菜畦旁的泥壤之中，决计难以分辨。
“此丹名‘九转’。”老者声音平和，指尖轻点，那泥丸表面深壑般的裂纹深处，竟有九重混沌之色缓缓旋动，似蕴藏着未辟的鸿蒙。
一股难以言喻的道韵弥漫开来，连院周那无形的安全区屏障，也随之漾开圈圈银漪。“可调阴阳，润神魂。赠与道友，闲时品玩，或有所得。”
陈安怔怔接过，指尖传来粗粝如砂石的触感，他心下嘀咕，这老神仙给的物事怎地像块干泥巴？口中却忙不迭道：“多……多谢老神仙！”转身便将这泥丸随手塞进了墙角那个盛放腌菜的陶罐里，让它与颗粒粗糙的盐巴混在一处。
元始天尊亦不言语，玉如意上清辉一闪，一枚青白玉符便自袖中悄然滑落，恰似一片被仙露浸润过的柳叶，轻盈落入陈安手中。
那玉符触手温凉，质地细腻无比，叶脉处有天然金丝暗涌，仿佛活物般微微搏动。玉符落掌的刹那，院中地面似有若无地传来一声低沉龙吟，似是地脉深处灵机与之共鸣。
“此符随身，邪祟不侵。”元始声如玉石轻叩，带着引动星宿运转的玄妙韵律。
陈安捏着这冰凉滑手的玉片，只觉得好看是顶好看的，可带在身上未免累赘，他咧嘴笑道：“好……好看的石头！”旋即走到篱笆旁，寻了根柔韧的柳枝，小心地将玉符系了上去。晚风拂过，玉符轻转，撞击柳枝发出清越的叮咚声响，他满意地点点头：“正好当个驱鸟的铃铛。”
通天教主见状，朗声长笑，声如剑鸣清越。
他并指如剑，虚点腰间剑鞘，一缕青莹莹的剑芒便跃然而出，于空中倏忽收敛，凝成一张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符箓，飘然落下。
那符箓纸面空白，唯边缘处有细密锯齿状的银纹时隐时现，陈安伸手去接，指尖竟感到微微的刺麻，如触静电。
“此箓闲时翻看，可明目清心。”通天抚过剑鞘，目光中带着一丝洒脱不羁。
陈安接过这轻若无物的符纸，对着渐暗的天光仔细瞧看，只见其通透异常，不由得喜道：“透亮！当书签正合适！”当下便将其夹入手中那半卷翻旧了的《道德经》中，恰巧停留在“道法自然”一章。
符箓没入书页的瞬间，泛黄的纸页上，墨字笔划边缘似有淡金微光一闪而逝，如春蚕吐丝，细微难察。
老子手持拂尘，轻轻扫过菜畦中那几株青翠欲滴的幼苗，含笑道：“道友此地，返璞归真，一草一木皆蕴至理。院藏大道，贫道等此番受益良多，他日有缘，再会于道中。”
语毕，三圣身影渐渐淡去，宛若水墨融入暮色。足下却有一道金光灿灿的虹桥凭空而生，贯入云端——
但见紫气东来，绵延万里，将漫天霞光铺作通衢大道。虹桥所过之处，枯木逢春抽新绿，山间浊气尽数化作朵朵净莲徐徐绽放。
下方山河，峰峦起伏如躬身叩拜，江河溪流悄然改道以避圣踪，平日凶戾的异兽珍禽，此刻皆蛰伏不动，敛息凝神，宛若化作了山石雕塑。
陈安忙不迭躬身作揖，高声道：“圣……圣人慢走！”
虹桥敛去，云霞散尽，天际只余最后一抹绯红。小院篱笆门“吱呀”一声轻响，仿佛方才闭合，院内重归寂静，唯有晚风穿过枝叶的簌簌声。
陈安长长舒了口气，瘫坐在冰凉的青石凳上，抹了把额角不知是因紧张还是炎热沁出的细汗。
暮色深沉，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他起身走到墙角陶罐前，舀起一勺咸津津的腌萝卜，就着灶上冰冷的剩饭，大口啃咬起来。
咀嚼间，忽觉口中一硬，似是咬到了那枚混在盐粒中的“泥丸”，只听“嘎嘣”一声轻响，一股清苦中带着奇异的回甘之味，如薄荷般在舌尖炸开，旋即化作一道暖流滑入腹中，精神竟为之一振。他咂咂嘴，只当是盐块结了晶，并未在意。
篱笆上，那枚柳叶玉符在晚风中悠悠旋转，每一次轻晃，都荡开一圈肉眼难辨的温润流光，扫过下方绿油油的菜畦。
几株小白菜在流光拂过时，叶脉上悄然浮现出比往常更清晰三分的淡金纹路，生机勃勃。
屋内油灯如豆，陈安借着微弱的光线，翻了翻那本夹着剑气符箓的《道德经》。符箓边缘的银纹在灯光下似有呼吸般明灭，书页字里行间，仿佛有游丝般的青芒流转不定，如初春藤蔓，悄然缠绕着每一个墨字。
夜渐深，不周山巨大的轮廓彻底融入墨色。
陈安吹熄灶膛里最后的火星，蜷缩在干燥的草铺上。窗外，系于柳枝的玉符在夜风中发出规律而安宁的叮咚轻响，伴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少年沉入梦乡，嘴角犹自带着一丝恬淡的笑意。
他浑然不知，三位圣人留下的、被他视作寻常俗物的泥丸、玉饰、纸签，正以最温和而隐秘的方式，悄然释放着浩瀚道韵，如春雨润物，无声无息地滋养着这方寸院落，以及其中那颗连圣人也为之惊叹的、洪荒最玄奥的道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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