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井的水面倒映出的，是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赵咸鱼的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井沿，那水中倒影的周围，竟有万千光蝶翩然起舞，每一只都薄如蝉翼，闪烁着碎金般的光芒。
她缓缓抬起头，远处，一阵悠远空灵的牧笛声随风而来，像是从世界的尽头吹来，涤荡着战火的余烬。
目之所及，再无连绵的军帐与冰冷的铁器。
那片曾驻扎着十万敌军、杀气冲天的土地，此刻已化作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金色麦田。
沉甸甸的麦穗在微风中起伏，像是大地的呼吸，温柔而有力。
十万套冰冷的铠甲，被整齐地叠放在田垄之间，宛如秋日里最绚烂的落叶，静静地守护着这片新生。
麦田中央，那杆曾象征着侵略与杀戮的敌军大旗，如今旗面早已不知所踪，光秃秃的旗杆被无数麦穗缠绕攀附，像一座无言的墓碑，在风中轻轻摇晃，祭奠着一场无声的终结。
皇庄之外，那片麦田的边缘，耶律昭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
这位草原上最骁勇的狼王，此刻单膝跪地，姿态虔诚得像个初次朝圣的信徒。
他面前的泥土是新翻开的，混杂着血腥与草木的清香。
他双手紧握，将那柄饮过无数鲜血的佩刀与一卷写满了降书的羊皮，一同深深地按入湿润的土中。
刀埋没柄，降书无踪。
他松开手，目光却凝固在那露在泥土外的刀柄上。
不知何时，那原本光滑的兽骨刀柄上，竟浮现出一个深刻的篆字——“慈”。
指腹摩挲着那个字，那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温度，瞬间烫穿了他坚硬的铠甲，直抵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像是对着虚空，又像是对着脚下这片不可思议的土地，用一种几近破碎的声音低语：“当年……母亲饿死前，也是这样……这样紧紧攥着一把干瘪的麦穗……”话音未落，一滴滚烫的泪砸进泥土，悄无声息。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皇极殿内，气氛凝重如铁。
凤玦立于龙椅之侧，面色冷峻，手中托着一枚温润的白玉佩，上面用古老的金文篆刻着一个“护”字。
这是大晏历代帝王赐予股肱之臣的信物，象征着守护江山的无上荣耀。
他当着百官的面，用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血珠，滴落在玉佩之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滴血珠并未凝固，反而像拥有生命一般，顺着“护”字的金纹飞速流淌，随即化作一道细不可见的血线，竟从玉佩上腾空而起，分化出数十道，精准地射向殿下每一位朝臣的喉结！
“陛下，这……这是何等妖法！”刑部尚书惊骇欲绝，伸手去摸自己的脖子，却什么也摸不到。
然而，那道血线仿佛烙印进了他的神魂，一股灼热感从喉头升起，眼前瞬间天旋地转。
他看到的不再是金碧辉煌的大殿，而是一个破败的茅草屋，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婴被他那贫困潦?的母亲塞进人贩子的怀里。
那是他刚出生就被卖作奴婢的妹妹，他一生都不愿再提起的污点。
他仿佛听见妹妹在襁褓中的哭声，那哭声像一把利刃，剖开他锦绣袍服下早已腐烂的心。
兵部侍郎浑身剧震，眼前浮现出北境的战场。
他的长子，那个他为了家族荣耀亲手送上战场的年轻人，身中数箭，弥留之际，望向京城的方向，眼神里没有荣耀，没有忠勇，只有对父亲无声的质问与对一碗热汤的渴望。
一时间，朝堂之上，鬼哭狼嚎。
有的看见了被自己逼死的原配发妻，有的看见了被自己当做仕途垫脚石的恩师，有的看见了因自己贪墨粮饷而饿死的无数灾民……那些被他们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罪与愧，在这一刻，通过各自至亲至爱之人最绝望、最痛苦的容貌，被血淋淋地翻找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们引以为傲的权势、地位、城府，在这些最原始的情感冲击下，不堪一击。
数十位平日里威风八面的朝中大员，此刻或瘫软在地，或抱头痛哭，丑态百出。
凤玦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这“护”字玉佩，守护的从不是某个人，而是这片土地的良知。
赵咸鱼并不知道京城发生的一切。
她踩着满地如星屑般的光蝶，一步步走向耶律昭。
风吹起她的发梢，也吹动了耶律昭腰间挂着的一个半旧的皮囊。
她停下脚步，好奇地看了一眼。
那皮囊里没有金银，没有兵符，只装着半块风干的硬奶酪，以及……几根用红绳小心翼翼扎好的孩童发辫。
“这是？”她轻声问。
耶律昭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化不开的悲凉和一丝释然的苦笑。
他拿起那个皮囊，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草原上的母亲们，连夜送来的。”他的声音沙哑，“她们说，儿子们不打了，刀都埋了。她们……想看看能让儿子们放下刀的姑娘，是不是……和这奶酪一样软，能让孩子们不再挨饿。”
赵咸鱼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酸涩而温暖。
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些发辫，指尖却微微颤抖。
当夜，加急的奏报如雪片般飞入京城。
北境商队传来确切消息，耶律昭率领的残部在归途之中，遇见了一支逃难的大晏流民。
他们非但没有劫掠，反而主动打开了所剩不多的粮袋，分出了整整三成粮草。
奏报上说，那些曾经凶神恶煞的草原汉子，在分发粮食时，笨拙地学着汉人的模样，对那些老人和孩子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对不起”。
寝宫内，烛火摇曳。
赵咸鱼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掌心，那里，之前因某种力量而渗出的血迹，此刻正在慢慢消退，最后竟凝聚成一株小小的、金色的麦穗烙印。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轻笑。
“原来……我种下的不是田地，也不是什么神迹……”她喃喃自语，“是那些在战场上说不出口的‘对不起’，和在饥饿中说不出口的‘谢谢你’。”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
凤玦伸出手，轻轻握住她那只带着麦穗烙印的手。
他凝视着她，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跳动的烛火，也倒映着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护”字玉佩，走到窗边，推开窗，将它用力按进窗外湿润的泥土里。
“从今往后，”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仿佛在与这片广袤的土地立下契约，“这盛世的每寸土地，都该记住你说过的话。”
话音刚落，夜风仿佛静止了。
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处不在的震动，从脚下的大地深处传来。
起初，它像是遥远的心跳，沉稳而规律。
但很快，这心跳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
窗外那片刚刚获得新生的麦田，亿万株麦穗竟在无风的夜里齐齐战栗，发出一阵细碎的沙沙声，仿佛在回应着某种古老的召唤。
赵咸鱼猛地回过头，与凤玦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惊疑。
这感觉……不是结束。
恰恰相反，像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祈祷，终于得到了回应。
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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