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霜降已过,晨风寒冽,却挡不住西山脚下人潮涌动。
天刚蒙蒙亮,通往清风观的崎岖山道上,便已挤满了各色人等。有乘坐青呢小轿、仆从前呼后拥的官员士绅;有骑着毛驴、背着书箱的太学生和儒生;有穿着短打、带着好奇神色的工匠、商贩;甚至还有挎着篮子、想来卖些山货吃食的附近村民。人声鼎沸,呼朋引伴,将往日清寂的山道变成了喧闹的市集。
“挤什么挤!没看见是徐阁老府上的车驾吗?”有豪奴在前面开道,推搡着人群。几辆装饰朴拙却气派十足的马车缓缓行来,里面坐的正是以徐阁老、沈墨轩为首的一干清流名士及其门人弟子。他们人人面色肃穆,目不斜视,仿佛不是来辩论,而是来参加一场庄严的祭礼。
“快看!是沈老先生!”“果然仙风道骨!”“有沈公在,看那妖女还能如何狡辩!”人群中的士子们纷纷激动地行礼张望。
与此同时,另一条小路上,几位穿着粗布衣裳、手脚粗大的汉子也在奋力向上走,他们是“百工坊”的匠人头领,身后还跟着几个抬着木箱的徒弟。
“王师傅,您说那书院讲的‘实学’,真能帮咱解决‘悬臂梁’的受力算不清的毛病?”一个年轻匠人小声问。
被称作王师傅的老匠头目光沉着:“看了再说。总比咱们自己瞎琢磨强。”
清风观那扇被墨十七加固过、还新刷了漆(虽然刷得不太均匀)的观门,今日成了最瞩目的焦点。门楣上临时挂了一块新匾,上书“格致书院”四个朴拙有力的大字,据说是皇帝赵珩亲笔所题。
而“门神”孙悟空,今日也特意捯饬了一下——金箍棒变成一根亮闪闪的包金门闩扛在肩上,头上戴了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插着根野鸡翎的武生帽子,身穿一袭火红的箭袖袍(马代码用旧窗帘改的),往门边石狮子上一坐,虽然不伦不类,但那股子混不吝的威猛气势,让所有想靠近的人都心里打鼓。
“都听好了!”孙悟空扯开嗓子,声音洪亮,压过所有嘈杂,“今日俺老孙在此看门!是来讲道理的,欢迎!是来捣乱的……”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俺老孙就跟他讲讲‘物理’!”
众人:“……” 这猴子讲的“物理”,它正经吗?
辰时三刻,观门正式打开。人群如潮水般涌入。原本觉得还算宽敞的清风观庭院,瞬间被塞得满满当当。观星台成了天然的“主席台”,前方空地被划分为“嘉宾区”(摆了几排简陋条凳)和“站立观摩区”。各展示角已经布置妥当,墨十七、赵琰、苏婉清各就各位,马代码在光学角调试着他的宝贝仪器,悟情仓鼠蹲在总控台,粉红博美【小甜甜】则脖子上系了个铃铛,在人群中灵活穿梭,试图安抚过于激动的人们(效果存疑)。
周淳安博士果然如他所说,早早坐在了观星台下嘉宾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面前小几上放着笔墨纸砚,一副忠实记录员的样子,对周围投来的各异目光视而不见。
徐阁老、沈墨轩一行被引至嘉宾区最前排。沈墨轩今日穿着深灰色直裰,外罩玄色鹤氅,白发用一根木簪束得整整齐齐,面容清癯,目光平静深远。他坐下后,只是微微扫视了一圈院中的布置,在看到那些古怪的装置和蹦跳的粉红狗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便闭目养神起来。他身后八位弟子则个个挺直腰板,眼神锐利,如临大敌。
林知理从观星台后方的厢房走出。她依旧是一身绯红官袍,但去掉了梁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发,显得利落又庄重。她走到观星台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
“诸位今日远道而来,格致书院蓬荜生辉。”她开口,声音清越,虽不高亢,却奇异地传遍了整个庭院,“书院新立,旨在探究万物之理,研修实用之学。今日公开讲论,一为向诸位展示书院所学所思,二为求教于方家,辨明是非。愿我们以理服人,以据论事。”
话音刚落,嘉宾区便站起一人,正是徐阁老。他面容沉肃,先是对着沈墨轩的方向拱了拱手,然后转向林知理,声音洪亮:
“林山长客气。然,老夫与沈公及诸位同道今日前来,非为观奇赏巧,实为忧心学统,不得不正本清源!”他目光扫过全场,朗声道,“格致书院所倡之学,不尊经义,不重心性,专务奇巧,近纳妖异!长此以往,必使学子舍本逐末,人心沦丧,礼崩乐坏!此非办学,实乃祸乱之始也!”
一开场,便是毫不留情的定性与指控,火药味瞬间弥漫。
人群一阵骚动,不少士子大声附和。
林知理面色不变:“徐阁老所言,恕难苟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本为一体。探究物理,明辨真伪,正是诚意正心之基。书院所授,并非摒弃经义,而是希冀学者能更真切地认识我们所处的世界,以更坚实的‘知’,来支撑更宏大的‘行’。”
“巧言令色!”沈墨轩身后,一位中年弟子忍不住起身,他是沈门大弟子,精于天文星占,“尔等妄称探究天象,可知天象关乎人事,自有深意?妄加揣测,以凡俗伎俩模拟天道,此乃亵渎!敢问林山长,去岁彗星出东方,次年便有河决之患;今岁荧惑守心,北境便生骚动。此非天人感应乎?尔等格物,可能解此‘天意’?”
他直接将天象与灾祸挂钩,这是沈墨轩一派的惯用逻辑,也是最能煽动人心、打压异见的手段。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林知理身上。
林知理却看向观星台一侧:“赵琰。”
一直紧张得手心出汗的赵琰,听到呼唤,深吸一口气,抱着几卷巨大的图纸和一个小型星盘模型,走上了观星台。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坚定。
“此为学生赵琰,痴迷星象观测。”林知理介绍道,“赵琰,将你观测记录的近三十年彗星出没图表,展示给大家。”
赵琰点点头,与苏婉清(她上台帮忙)一起,将几幅巨大的图表悬挂起来。图表上用清晰的线条和点标注了彗星出现的时间、方位、轨迹。
“此……此乃僭越!”那沈门弟子怒道,“天象岂可如此……如此赤裸记录!”
赵琰却不理他,指着图表,声音虽然不大,但很清晰:“根据学生整理记录,此类彗星约每七十六年回归一次,轨迹可大致推算。去岁彗星,正在其预计回归周期之内。而大河决堤,主因在于去岁夏秋雨水异常集中,加上上游堤坝年久失修所致,学生已查考地方志与工部文卷,有详细数据。”他又指向另一张图表,“至于荧惑守心,乃火星运行至心宿附近的天文现象,每隔约两年零两个月便有一次‘守’,‘荧惑守心’仅为其中特定位置。其出现频率与边境冲突,并无统计上的显着关联,北境骚动,更多与草原气候、部族生计有关。”
他用数据说话,虽然声音不大,却像冷水滴入油锅。许多人都愣住了,第一次有人如此系统地、用数字和图表来“反驳”天人感应!
“荒唐!星象幽微,岂是尔等凡俗数据可以穷尽?”沈门弟子面红耳赤。
林知理适时接过话头:“是否穷尽,暂且不论。但至少,我们提供了另一种理解天象的可能——将其视为可观测、可记录、甚至可预测的自然现象,而非全然神秘不可知的‘天意’。这,是否比一味恐惧附会,更能让人安心?”
她不给对方反驳的机会,继续道:“至于说模拟天道是亵渎……那么,我们不妨再看一看。”
她示意马代码。
马代码早就等急了,立刻和墨十七一起,将一个较大的、装有轨道和球体模型的装置推到了观星台前显眼位置。
“此乃日、地、月运行简易模型。”林知理解说道,“现在,我们模拟一下‘天狗食日’。”
她操纵模型,让代表月亮的小球缓缓移动到太阳与地球之间。当三者大致成一直线时,下方代表地球的观察点上,果然出现了“阴影”。
“日食,无非是月影投于地表。”林知理道,“其发生时间、地点、食分,皆可根据三体运行规律精确推算。我朝钦天监亦用此法,敢问,这也是亵渎吗?”
她目光直视那位沈门弟子,也扫过面色凝重的沈墨轩:“将未知归于神秘,是敬畏,也可能只是懒惰。将未知变为可知,是探索,更需要勇气与智慧。格物之学,选择后者。”
现场一片寂静。许多百姓和工匠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还在缓缓运行的模型,似乎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看”懂了日食。一些士子也露出思索的神情。
沈墨轩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那模型,也没有看林知理,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悬挂的星图,久久不语。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困惑的波动。
徐阁老脸色铁青,正要再言。
林知理却已转身,面向所有人,声音清朗:
“天象之辩,仅为一隅。格物之学,关乎世用。接下来,请诸位随我书院学生,看看这‘奇巧’之术,如何解人间之困,增百姓之福。”
第一回合的交锋,在无数震惊、恍然、沉思与不甘的目光中,暂告段落。
而观星台下,周淳安博士的笔,在纸上停顿良久,终于落下一个字:
【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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