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集市从未如此喧嚣过。
巨大的、由某种魔法生物皮革制成的暗红色灯笼挂满了每一根廊柱和屋檐，投射下暖昧而跳动的光晕。
空气中混杂着烤肉的焦香、甜腻的蜜酒味、各种香料的气息、以及涌动的人潮身上传来的浓烈体味。吟游诗人拨弄着鲁特琴，吟唱着古老而旋律奇异的歌谣，杂耍艺人喷吐着幽蓝的火焰，引来阵阵喝彩。
艾尔·夜刃站在集市的入口处，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和无所适从。
他换下了一成不变的训练服或制服，穿着一身莱恩硬塞给他的、相对普通的深蓝色便装，但挺拔的身姿、过于苍白的肤色以及那双在暗处也难掩其色的蓝眼睛，依旧让他显得与周围热闹得过分的环境有些格格不入。
他下意识地绷紧着神经，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如同一个误入盛宴的哨兵。
“发什么呆呢！快来！”莱恩·暮星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热情洋溢地将他拖入了涌动的人流中。
北境少主的金发在魔法灯笼的光线下闪闪发光，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他对这种热闹场合显然如鱼得水。
手腕上传来温暖而有力的触感，艾尔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但并没有挣脱。
他被莱恩拉扯着，穿梭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耳边充斥着各种叫卖声、笑闹声、音乐声，各种从未闻过的气味粗暴地冲刷着他的感官。
“尝尝这个！炭烤血肠！据说里面加了烈焰蝙蝠的翅膀粉，辣得过瘾！”莱恩在一个摊位前停下，买了两串滋滋冒油、撒着奇异红色粉末的肉肠，硬塞了一串到艾尔手里。
艾尔犹豫地看着手中焦黑泛红、散发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食物。他平时的饮食虽不精致，但绝对规整、干净。
“吃啊！愣着干嘛！”莱恩已经大口咬了下去，被辣得直吐舌头，却一脸畅快。
艾尔迟疑地、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瞬间，一股灼烧般的痛感从舌尖炸开，直冲头顶！他猛地咳嗽起来，蓝眼睛里瞬间逼出了生理性的泪水。
莱恩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爆发出大笑：“哈哈哈！是不是很带劲？！”
艾尔缓过劲来，舌尖依旧发麻，但一种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痛快感却随之蔓延开来。
他看着手中剩下的血肠，犹豫了一下，又咬了一口。这一次，他似乎能尝到那凶猛辣味之下，肉类焦脆的香气和某种独特的嚼劲。
接着是裹着糖霜和坚果碎的冰晶果、用幽暗地穴蘑菇烤制的馅饼、甚至还有据说是用月光草汁液酿造的、喝下去会让人皮肤微微发光的淡绿色酒液……
艾尔从未在一天之内尝试过如此多稀奇古怪的食物和饮料。
每一种味道都强烈而陌生，冲击着他乏善可陈的味蕾记忆。
他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跟着莱恩，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新奇的投喂，蓝眼睛里的警惕慢慢被一种不易察觉的好奇所取代。
————
夜色渐深，庆典的气氛愈发高涨。
中央广场上点燃了巨大的篝火，人们围绕着火堆起舞，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周围的建筑上，张牙舞爪，光怪陆离。
莱恩显然喝了不少蜜血酒，脸颊泛红，话也变得更多，勾着艾尔的肩膀，大声说着不着边际的醉话。
艾尔勉强支撑着他，避免他滑到地上去，对于这种过于亲密的接触依旧感到不适，却没有像最初那样僵硬。
“艾尔！你看！”莱恩突然兴奋地指着天空。
远处，夜影城堡最高的塔楼尖顶在血红的月光下清晰可见，像一柄刺入夜空的利剑。
莱恩像是想起了什么，嘿嘿傻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是一个编织精巧的剑穗，末端缀着一颗小小的、打磨光滑的暗蓝色晶石，在火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泽。
“喏！送给你！”莱恩大着舌头，把剑穗塞到艾尔手里，“北境的工艺！冰海蓝晶，能稳定心神！”
艾尔愣住了，低头看着手中那枚小小的剑穗。编织的绳结很精致，蓝色的晶石触手微凉。
这是一种……礼物？不属于命令，不属于赏赐，仅仅是……朋友间的赠予？一种陌生的暖流极细微地淌过他的心间。
他犹豫了一下，看着莱恩期待而真诚的眼神，最终，慢慢地、有些笨拙地将剑穗系在了腰间佩剑的剑柄上。深蓝色的流苏垂落下来，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几乎被周围的喧嚣淹没。
莱恩笑得更加开心了，用力拍他的背：“跟我客气什么！我们可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
毫无预兆地，那枚刚刚系好的剑穗，猛地燃烧起来！
幽蓝色的火焰瞬间吞噬了编织的绳结和那颗蓝晶石，发出轻微的“噗”的一声，几乎是瞬间就化为一小撮黑色的灰烬，从剑柄上飘落下来，消散在空气中。
一切发生得太快，仿佛只是幻觉。
莱恩的笑容僵在脸上，醉意似乎都被吓醒了一半，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艾尔空荡荡的剑柄。空气中残留着一丝极淡的、魔法火焰特有的焦糊味。
艾尔的脸色在那一刻变得煞白。他猛地握紧了剑柄，指节用力到泛白。蓝眼睛里刚刚泛起的一丝微光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本能的恐惧和……了然。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远处城堡那最高的塔楼方向。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正穿透遥远的距离，冷冷地注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莱恩尴尬地挠了挠头，试图缓和气氛：“呃…… 或许是质量不好？或者…或者沾到火星了？”他自己都觉得这解释苍白无力。
艾尔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放下了握着剑柄的手。
幸好，就在这时，巨大的烟花呼啸着升上夜空，轰然炸开！绚烂的色彩瞬间点亮了夜幕，化作无数流光溢彩的图案，又如同瀑布般坠落下来，引来地面人群震耳欲聋的欢呼。
这突如其来的璀璨光芒暂时驱散了刚才那诡异一幕带来的冰冷和尴尬。
——————
庆典在烟花最绚烂的时刻达到了顶峰，也渐渐走向尾声。
回城堡的路上，莱恩几乎将全身的重量都靠在了艾尔身上。他醉得厉害，脚步虚浮，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北境小曲，时不时发出傻笑。
“……艾尔，你知道吗……”莱恩的声音含混不清，脑袋耷拉在艾尔的肩膀上，“其实……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训练场……”
艾尔费力地支撑着他，在寂静的夜路上慢慢走着。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莱恩继续嘟囔着，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那时我就在想……”
艾尔沉默地听着，扶着他的手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莱恩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像是要睡着了。
“……这个混血种……凭什么……”
后面的话语化为了模糊的呓语，莱恩脑袋一歪，彻底靠在艾尔肩上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艾尔停下了脚步。
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黑发，月光照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更加稳固地架起莱恩，继续向着城堡灯火通明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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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烂醉如泥的莱恩交给等候在客房外的北境侍卫后，艾尔独自一人走在返回主堡的回廊里。
身上的便装还沾染着集市的烟火气和莱恩的酒气，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各种食物的味道，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庆典的喧嚣和莱恩最后的醉话。这一切构成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恍如隔梦的体验。
但他的脚步却越来越沉，心情也逐渐从方才的微醺中冷却下来。
剑柄上那短暂存在过的触感，和瞬间化为灰烬的蓝色晶石，像一道冰冷的界限，清晰地横亘在他的梦境与现实之间。
他最终停在了那扇熟悉的、沉重的黑檀木书房门前。
深吸一口气，他推门而入。
书房里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模样。壁炉里的火小了些，但依旧温暖。
瑟尔特·夜影坐在书桌后，似乎正在批阅一份文件，银发垂落，侧脸在火光下显得冷峻而完美。
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雪松与旧纸气息，瞬间覆盖了他身上带来的所有外界味道。
艾尔走到书桌前，如同过去千百个夜晚一样，无声地跪了下来，垂首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只有羽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声音停下了。
瑟尔特放下笔，抬起眼。琥珀色的目光落在艾尔身上，平静地扫过他依旧带着些许外界气息的衣着，最后定格在他低垂的头顶。
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寂静中蔓延。
就在艾尔以为沉默会持续到他自己主动请罪之时，瑟尔特开口了。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玩得开心吗？”
艾尔的身体几不可查地轻颤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
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的皮囊，看到他内心深处所有细微的波动，看到集市的光怪陆离，看到食物的古怪滋味，看到莱恩勾肩搭背的热情，看到剑穗燃起的蓝色火焰，以及听到最后那几句无心的醉语……
他在那目光下无所遁形。
沉默了片刻，艾尔极其缓慢地、郑重地点了点头。蓝眼睛里映跳动着壁炉的火光，清晰而诚实地回答：
“开心。”
停顿了一下，他补充道，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可辨的感激：
“谢谢您。”
瑟尔特凝视了他几秒，没有回应那句感谢。他重新拿起羽毛笔，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下去吧。”
“是。”艾尔低头行礼，起身，安静地退出了书房。
门轻轻合上。
书房内，瑟尔特的目光并未回到文件上，而是望向壁炉中跳跃的火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笔杆。窗外，血月已然西沉，预示着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
而门外，艾尔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缓缓抬起手，虚虚地握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枚剑穗短暂存在的轮廓。
指尖空空如也。
但某种灼热的、陌生的、关于“开心”的记忆，却真实地烙印在了这个夜晚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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