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深处,空气浑浊得令人作呕。
混合着血腥、霉烂、恐惧和绝望的气息,几乎凝成实质。只有墙壁上零星的火把提供着昏暗摇曳的光源,将扭曲的影子投在湿滑的石壁上。
艾尔握着剑,站在第一间牢房前。
剑柄冰冷的触感无法缓解他手心的冷汗。胸前的“黎明之剑”勋章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像一只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他。
牢门打开。
里面是一个被铁链锁住、浑身是伤的血族叛军,正用充满仇恨的眼睛瞪着他,嘴里发出恶毒的诅咒。
艾尔没有犹豫。
或者说,他强迫自己不去犹豫。脑海中回荡着瑟尔特冰冷的命令,以及对银棺最深沉的恐惧。他举起了剑。
手起,剑落。
很干净利落。头颅滚落在地,眼睛还圆睁着,诅咒凝固在嘴边。
艾尔喘息着,看着那具无头的尸体软倒。
然而,就在尸体倒地的瞬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地上的头颅和尸体的轮廓开始模糊、扭曲,像是水中的倒影被搅乱。紧接着,在艾尔惊骇的注视下,它们竟然开始重组、变形!
短短几息之间,地上的尸体和头颅,竟然变成了——变成了他人类记忆中早已逝去的、住在隔壁的善良老面包师布朗先生!那个总是偷偷塞给他刚出炉的、热乎乎面包的老人!他甚至能看到“布朗先生”花白胡须上沾着的面粉,和那双总是笑眯眯的、此刻却写满惊愕与痛苦的眼睛!
“不……!”艾尔猛地后退一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止!
幻觉?
他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幻象,但地上“布朗先生”的尸体清晰得可怕,甚至连那股熟悉的面粉香气都隐隐约约地萦绕在鼻尖!
第二个牢房。
里面的叛军更加狂躁,挣扎着试图扑过来。
艾尔闭着眼,一剑刺出!
温热的血液溅在他的脸上。他颤抖着睁开眼。
地上躺着的,变成了他童年时最好的玩伴,那个笑起来有小虎牙、总拉着他去河边抓鱼的汤姆。汤姆的胸口插着他的剑,眼睛圆睁,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为什么……”
“啊啊啊——!”艾尔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嘶鸣,猛地踉跄着后退,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每一次杀戮,倒下的叛军都会在他眼前扭曲、变形,变成他人类生命中曾经认识、曾经关爱过的某一个人!他的小学老师、经常赊账给母亲药的杂货店老板、甚至是他曾经最好的朋友……
每一个“人”临死前的眼神都充满了震惊、痛苦和不解,深深地烙刻在他的脑海里。
“这是幻象!是假的!”他试图对自己嘶吼,试图维持理智。
但大脑在极致的刺激和痛苦下,开始启动自我保护机制。
麻木感如同潮水般缓缓蔓延上来,淹没了最初的惊骇和痛苦。他的眼神开始变得空洞,动作变得越来越机械,只是重复着开门、举剑、挥砍的过程。
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
他不再去看那些倒下的“面孔”,只是盯着自己手中不断滴血的剑锋。蓝色的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碎裂,熄灭。情感被抽离,只剩下冰冷的、机械的执行。
第九个,第十个,第十一个……
当他从第十一间牢房里走出来时,剑尖拖在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浑身浴血,黑发被黏稠的血液糊在一起,脸上、手上、制服上,全是暗红的一片,他呼吸粗重。
还差最后一个。
他像一具提线木偶,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长廊尽头的第十二间牢房。
胸前的勋章沾满了血污,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地牢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他沉重的脚步声和血滴落地的嗒嗒声。
他停在最后一扇铁门前。门上没有窥视孔,比其他的牢门更加厚重。
一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压抑的抽泣声,从门缝里传了出来。
艾尔麻木的心弦似乎被极轻微地拨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用沾满血污的手,推开了沉重的铁门。
牢房里没有凶狠的叛军,只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抱着膝盖,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
听到开门声,那个身影猛地抬起头——
蜜棕色的眼睛,苍白的脸颊,凌乱的棕色头发……
正是他在黑森林木屋里放走的那个女孩。
女孩看到他,瞳孔骤然因恐惧而放大。
“大……大人……”女孩的声音破碎,充满了绝望和不解。
艾尔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应该逃远了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彻底的绝望,如同最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艾尔仅存的、麻木的意识。
“不……不……”他摇着头,下意识地举起了手中的剑,剑尖颤抖着,指向女孩的咽喉。命令在脑海中尖叫,银棺的阴影如同巨山压顶。
女孩吓得浑身僵直,泪水无声地滑落。
然后,就在剑尖即将触及女孩皮肤的瞬间,艾尔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那光滑如镜的剑身之上。
冰冷的、染血的剑面,清晰地倒映出了一张脸。
黑色的头发被暗红的血液黏结成缕,紧贴着脸颊和额头。脸上溅满了斑驳的血点,有些已经干涸发黑。而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
不再是记忆中的蓝色。
而是如同最深沉地狱烈焰般的、彻底的血红色,充满了杀戮、疯狂、绝望和一种非人的冰冷。
那是吸血鬼的眼睛。是刽子手的眼睛。是……他现在的眼睛。
艾尔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剑身上那双红色的、陌生的眼睛。
这个浑身血腥、双眼如魔、举剑对着一个无助女孩的怪物……
这是我吗?
十一个“熟悉之人”惨死的画面、父亲去世的悲痛、母亲病逝的无力、一百五十年非人生活的压抑、对银棺的恐惧、对瑟尔特的恨与畏惧……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被这双红色的眼睛和女孩惊恐的抽气声,彻底引爆。
“哐当——!”
长剑再次从他手中滑落,重重砸在石地上,发出刺耳的巨响。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踉跄着向后倒退,直到背脊撞上冰冷的墙壁,才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
他双手抱住头,手指死死插入沾满血污的发丝中,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野兽受伤般的、极度痛苦的、压抑不住的嗬嗬喘息声。
他崩溃了。
彻底的、全面的崩溃。
理智、麻木、伪装、恐惧……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尽的、毁灭性的绝望和自我厌恶。
他放过了她一次,结果将她送进了更深的地狱。
他杀了十一个人,手上沾满了“故人”的鲜血。
他变成了自己最憎恨的怪物。
他什么都做不到。
救不了想救的人,杀不了该杀的人,甚至连自我了结都做不到。
他失败了。
作为一个人类,他失败了。
作为一个吸血鬼,他也失败了。
作为一件武器,他更是彻底失败了。
他跪坐在冰冷污秽的地面上,蜷缩着,颤抖着,发出无声的、却比任何哭嚎都更绝望的喘息。
世界在他周围彻底崩塌、旋转、化为一片虚无的血色。
地牢里,只剩下女孩惊恐压抑的哭泣声,和某个存在彻底碎裂的、无声的哀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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