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是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与安宁中醒来的。
并非物理上的温暖——瑟尔特的体温永远是低于常人的冰冷——而是一种精神上的、被严密包裹的安定感。
他先是感觉到身下柔软到极致的丝绒床褥,然后是鼻尖萦绕的、浓郁而熟悉的雪松与冷铁混合的冷香,这气息如同无形的茧,将他安全地包裹其中。
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近距离下瑟尔特墨蓝色睡袍的精细纹理,以及一小片线条冷硬、肤色苍白的下颌。
记忆如同潮水般缓慢回流——地牢的终结、书房的崩溃、撕心裂肺的哭泣,以及最后,他抓着瑟尔特的衣襟……
一股混杂着羞赧、无措,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感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微微动了动,发现自己的一只手还无意识地搭在瑟尔特的腰侧,而瑟尔特的一只手臂,正自然地环在他的背后,另一只手则依旧搭在他颈间的银链上,仿佛那是一个无需言说的掌控姿势。
瑟尔特似乎还闭着眼,呼吸平稳,银色的长发如同月光织就的锦缎,铺满了枕头,有几缕与他自己的黑发纠缠在一起,难分彼此。
一种冲动,一种在清醒时绝无可能产生、却在刚醒来这意识尚有些模糊的时刻悄然滋生的冲动,驱使着艾尔。
他极其轻微地、带着试探性地,收紧了自己搭在瑟尔特腰侧的手臂,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然后,他仰起头,嘴唇如同羽毛般,极其快速而轻柔地,碰了碰瑟尔特线条优美的下巴。
那触感冰冷而光滑。
做完这个动作,艾尔立刻像受惊的小动物般,迅速低下头,将脸颊重新埋回瑟尔特的肩窝,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耳根微微发热。
他屏住呼吸,等待着可能的反应——
是推开?
是训斥?
还是……
预想中的一切并未发生。
瑟尔特环在他背后的手臂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丝力道,搭在他银链上的手指,指尖轻轻摩挲了一下链身,带来一阵细微的、带着警示却又莫名令人安心的触感。
他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极其低沉、近乎慵懒的鼻音,仿佛在确认他的苏醒,又像是在默许他这僭越的亲近。
艾尔不敢再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地依偎着,汲取着这份冰冷的安定。
——————
生活,如同夜影城堡外那条永不冻结的冥河,看似波澜不惊,却始终沿着既定的轨迹,深沉地向前流淌。
表面上看,一切似乎都回归了“正轨”。那个在书房里崩溃大哭、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艾尔仿佛只是一个幻觉,“黎明之剑”再次披上了他冰冷、锐利、高效的外壳。
几天后,莱恩·暮星前来辞行。北境少主依旧像一团跳跃的金色火焰,闯入了西部略显阴沉的城堡,但他脸上的笑容在看到艾尔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和审慎。
两人在城堡西翼那个可以眺望到远处雪松林的露台上见面。
“我要回去了,”莱恩抓了抓他那一头灿烂的金发,灰眼睛仔细地打量着艾尔,“父亲来信催了三次,再不走,他怕是要亲自带兵来‘拜访’瑟尔特大人了。”
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驱散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沉重。
艾尔点了点头,他今天穿了一身简单的黑色训练服,颈间的银链被立领恰到好处地遮掩,只露出一小截冷光。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多了一层冻结的、不易融化的东西。
“嗯,路上小心。”艾尔的声音很平静,“黑雾峡谷最近不太平,虽然清理了一遍,可能还有漏网之鱼。”
莱恩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艾尔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艾尔微微晃了一下:“喂!你还好吧?”
“我很好。”艾尔点了点头,声音平稳,“让你担心了。”
他的确比几天前好了太多。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身体的伤势在血族强大的自愈能力和瑟尔特提供的珍贵药物下已基本恢复。精神上,那场彻底的崩溃和之后在瑟尔特身边获得的、扭曲的“安抚”,似乎也将最尖锐的痛苦暂时压抑了下去。
莱恩仔细端详着他的脸,似乎在确认他话语的真实性。
半晌,他才松了口气,用力拍了拍艾尔的肩膀,恢复了那爽朗的笑容:“那就好!你要是倒下了,我找谁打架去?”
艾尔的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这个玩笑。
“对了,”莱恩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灰眼睛里闪着惯有的、寻求冒险的光,“等风头过去,下次我来,咱们偷偷溜出去怎么样?我知道永夜集市新开了一家地下角斗场,听说刺激得很!”
若是以前,艾尔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或者至少表现出极大的顾虑。
但此刻,他看着莱恩眼中纯粹的、试图将他拉回“正常”世界的期待,沉默了片刻,竟然轻轻点了点头。
“好。”他应道,“有机会的话。”
这个简单的应允,让莱恩眼睛一亮,仿佛得到了什么了不起的承诺。
他用力抱了一下艾尔,力道大得让艾尔微微蹙眉,但并没有推开。
“保重,艾尔。”莱恩在他耳边低声说,语气是罕见的认真,“别什么事都自己扛着。”
“嗯。”艾尔应了一声,“路上小心,莱恩。”
莱恩松开他,潇洒地挥了挥手,转身利落地跳上了马车。车夫扬起鞭子,马车辘辘启动,扬起细微的尘土。
莱恩从车窗探出头,再次朝艾尔用力挥手,直到马车拐过城堡的拐角,消失在视野之外。
艾尔站在原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
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无法驱散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
莱恩像是一缕短暂照进深谷的阳光,温暖而真实,却无法改变深谷本身的阴寒。
送别莱恩后,艾尔沿着熟悉的回廊返回主堡。
这条路,不可避免地会经过西翼那条较为偏僻的走廊,而走廊的尽头,就是那间曾经属于翎的房间。
越靠近那里,他的脚步便不自觉地放缓了下来。空气似乎也变得更加凝滞,带着一种无声的重量。
终于,他停在了那扇熟悉的、如今却被一道无形的结界能量牢牢封锁的房门前。原本朴素的木质门扉上,此刻流转着淡银色的、属于瑟尔特力量的符文,冰冷而决绝地隔绝了内外。
门前的地毯被更换过,墙壁也似乎被仔细擦拭清理,再也找不到任何当晚混乱的痕迹,仿佛那个怯生生抱着小熊玩偶、会小声叫他“艾尔大人”的少女,从未在这里存在过。
艾尔静静地站在那里,冰蓝色的眼眸深深地凝视着那扇紧闭的门。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冻结的虚无。
他仿佛能透过那扇门,看到里面空荡荡的房间,看到窗台上或许还残留着翎偷偷摆放的、已经干枯的野花,看到角落里那张小床上,曾经蜷缩着一个害怕黑暗、需要听着故事才能入睡的小小身影。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指甲轻轻抵住掌心,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他没有在门前停留太久。只是那样深深地、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灵魂般地看了一眼。
然后,他转过身。
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步伐甚至比来时更加稳定、更加坚定。
他没有回头,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永不弯曲的钢刃,沿着走廊,一步步地,走向城堡更深、更暗处,走向那个他唯一被允许、也必须走下去的未来。
身后那扇被封锁的门,连同它所代表的那段短暂、温暖却最终以血腥告终的插曲,被他决绝地留在了过去。
那一眼,是告别,也是铭记。
铭记这份失去,铭记这份因弱小和无能而导致的悲剧。
痛苦并未消失,只是被更深地埋藏,化为了某种冰冷坚硬的内核。
而这份冰冷与坚硬,将支撑着他,在瑟尔特·夜影为他划定的、布满荆棘与黑暗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直到……他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改变某些规则,或者,强大到连这份痛苦都能彻底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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