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瑟尔特批阅文件的动作终于停顿了一瞬。
他垂下了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琥珀色眼眸,看向跪伏在自己脚边、脆弱得不堪一击的艾尔。
仿佛是得到了某种无言的默许,艾尔的哭泣再也无法抑制。
从最初无声的落泪,到压抑的、肩膀剧烈起伏的抽噎,再到最终彻底失控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
他仿佛要将三百年来所有压抑的委屈、刻骨的恐惧、深入骨髓的孤独,将刚刚经历的、如同钝刀割肉般的背叛与失去,将所有无法言说、无处安放的痛苦和迷茫,都借着这场痛哭,毫无保留地、彻底地宣泄出来。
他反复地、混乱地、一遍又一遍地喊着“creator”,仿佛这个称呼是唯一能将他从无边绝望中拉回的救命咒语,是他在黑暗汪洋中所能抱住的最后一块浮木。
瑟尔特沉默了良久,如同一座亘古存在的冰山,任由脚下的海浪如何汹涌澎湃,他自岿然不动。
最终,他放下了手中的羽毛笔。动作缓慢、从容。
他没有推开依附在他脚边的艾尔,也没有出言呵斥这失态的行径。
而是伸出了一只手——那是一只苍白、修长、骨节分明得如同艺术品的手,通常用来持剑、施展古老血魔法、或是签署决定无数生灵命运的文件——
生疏地、略显僵硬地,落在了艾尔那剧烈颤抖、绷紧如岩石的脊背上。
一下,一下,缓慢却带着奇异坚定力量地拍着。
“好了。”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独特的、低沉的音色,但似乎罕有地褪去了一丝惯有的、能将空气冻结的冰冷,带上了一种近乎……
温和的质地?
“好了好了。”
这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笨拙的安抚,却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艾尔内心深处某个紧锁的、盛满依赖与恐惧的闸门。
他像是真正的溺水者终于抓住了期盼已久的浮木,更加用力地攥紧了瑟尔特的衣袍,褶皱深深嵌入掌心。
他甚至下意识地用额头蹭了蹭那冰冷的靴面,仿佛一只受伤后、在强大首领身边寻求庇护和慰藉的幼兽,传递着无声的、全然的依赖。
哭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精疲力尽的呜咽,如同被暴雨打湿后蜷缩在角落的小动物发出的哀鸣。
瑟尔特的手没有离开,依旧保持着那生疏却稳定的节奏,轻拍着他的背。
另一只手则随意地、不着痕迹地挥了挥,书房那扇厚重的橡木门悄无声息地合拢,严丝合缝,将最后一点可能窥探此处的目光与外界所有的声音彻底隔绝。
这里,彻底成为了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被隔绝的空间。
过了不知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艾尔的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泪水不再那么汹涌,但那种被全世界抛弃、无所依凭的巨大虚空感和依赖感,反而因此更加清晰、更加强烈地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凭借着某种深入骨髓的、被三百年驯化所刻印的本能,颤抖地、带着试探意味地直起身。
然后——在瑟尔特并未流露出任何阻止意图的默许下——他伸出双臂,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脆弱,环住了瑟尔特劲瘦的腰,将泪水未干、一片狼藉的脸,深深埋进了领主冰冷却莫名让人感到一丝奇诡安心的怀抱里。
这是一个极其大胆、近乎逾越了所有主仆界限的举动。
瑟尔特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
他没有推开艾尔,只是任由对方像藤蔓般缠绕着自己,那只原本拍着艾尔后背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着那略显生疏的安抚动作。
他的下巴几乎要碰到艾尔柔软的黑发,几缕银色的发丝垂落下来,与艾尔的发丝暧昧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艾尔贪婪地、近乎窒息般地呼吸着瑟尔特身上那冰冷的气息,此刻,这复杂而冰冷的气息,成了他混乱世界中唯一的安定剂,麻痹着尖锐的痛苦。
在这个冰冷而坚实的怀抱里,在这绝对掌控却也绝对强大的存在身边,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被至信之人背叛的刺骨寒意、失去翎那如同被剜去心脏般的巨大空洞……似乎都被暂时隔绝开了,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几乎要散架沉没的小船,终于拖着残破的躯壳,驶回了他唯一熟悉、哪怕知道这港口本身可能就是风暴源头、航向注定通往永恒囚牢的所在。
就在这脆弱而扭曲的静谧中,一个带着浓厚哭腔、充满不确定和恐惧的声音,从瑟尔特的怀抱里闷闷地传出来,断断续续,仿佛用尽了艾尔全部的勇气:
“creator……您……您会永远……在的吧?”他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您绝对不会……像他们一样……离开我……或者……丢下我的……对不对?”
他抬起头,近乎乞求地望着瑟尔特那线条冷硬的下颌,蓝眼睛里盛满了未被泪水冲刷干净的、深切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
他失去了所有——
人类的过去、短暂的朋友、想要保护的微弱光明。
此刻,他只剩下眼前这个赋予他黑暗与痛苦,却也给了他存在意义和唯一庇护的存在。
他害怕连这最后的、扭曲的锚点也会失去。
瑟尔特垂眸,对上那双被泪水洗涤得异常清澈、却也异常脆弱的蓝眼睛。
他沉默了片刻,那琥珀色的瞳孔深处,仿佛有复杂的暗流涌动,最终,他只是用那戴着黑曜石戒指的手,更加用力地按了按艾尔的后颈,让那银链的触感更加清晰。
“只要你还属于我,艾尔,”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带着一种仿佛能穿透时空的笃定,“只要你还需要这条链子,只要你还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我就不会离开。”
这不是温情脉脉的承诺,更像是一种基于绝对占有和掌控的、冷酷的宣告。
但在此刻艾尔听来,这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抚平他内心的恐慌。
这宣告意味着永恒,意味着无论发生什么,瑟尔特都会在那里,是惩罚也好,是庇护也罢,他就在那里,不会消失。
艾尔更加用力地抱紧了瑟尔特,将脸更深地埋进那冰冷的衣袍,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这依赖的、永恒的、痛苦的锚点之中。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呜咽着,几乎是从灵魂深处挤出一个字:
“嗯……”
瑟尔特感受着怀中这具年轻身体细微的、尚未完全平息的颤抖,以及那份全心全意、近乎盲目的依赖,琥珀色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满意。
这场崩溃,这场痛哭,这场哀求,最终,依旧只是将他与自己之间的纽带,缠绕得更加紧密,更加……牢不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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