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安率先反应过来，她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长老级人物。
几乎是眨眼间，她脸上那僵硬的笑容就重新变得自然，甚至还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
“哎呀，瑟尔特？你怎么有空过来了？”她将膝上的书不着痕迹地往裙摆褶皱里掩了掩，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花园里偶遇，“我正在指导艾尔一些……嗯，关于古老符文与剑术结合运用的理论知识。你知道的，马库斯那种粗人，可不懂这些精细玩意儿。”
她指了指那本书，试图将其定性为“教学用具”。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余光拼命示意艾尔配合。
艾尔的身体依旧僵硬得像块石头。
他能感觉到瑟尔特的目光，如同有实质的重量，落在了他的背上，让他如芒在背。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后背沁出，与之前搜寻书籍时留下的灰尘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粘腻冰冷的不适感。
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瑟尔特没有理会薇薇安那套明显是临时编造的说辞。
他的目光越过她，直接落在艾尔那紧绷的背影上。
“艾尔。”他唤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需要立刻得到回答的命令意味。
仅仅是一个名字。
艾尔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他几乎是本能地、艰难地转过身，面向瑟尔特。
他低着头，不敢直视那双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喉咙发紧，之前准备好的任何说辞（如果他有准备的话）在真正的瑟尔特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且充满僭越的危险。
薇薇安在一旁急得差点要跺脚，用口型无声地催促：“配合！说是训练！”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艾尔的内心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撒谎？
对瑟尔特撒谎？
这个念头本身就带着令人恐惧的后果。
但说实话……
出卖刚刚才“合作愉快”的薇薇安长老？
最终，三百年来根深蒂固的驯服，对瑟尔特那近乎本能的、无法抗拒的诚实，压倒了一切。
他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中挣扎与恐惧交织，最终还是被一种近乎绝望的坦白所取代。
他避开了薇薇安几乎要喷火的目光，看向瑟尔特，用干涩而艰难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Sire……薇薇安长老……让我……去旧藏书室……找寻这本《北境古代符文图解》……借予她阅览三日。”
一句话，干净利落，将前因后果，人物事件，交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
训练场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薇薇安长老脸上的笑容彻底碎裂了，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
她瞪大了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艾尔，仿佛在看一个突然从地里长出来的、会说人话的史前怪物。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她千算万算，算准了艾尔的实力，算准了他的好奇心，甚至算准了瑟尔特可能出现的反应和自己的应对策略……
唯独没有算到，这个平时冷得像块冰、只有在听到瑟尔特八卦时才会有点活人气息的小混蛋，在关键时刻，竟然会如此……耿直？！
不，这已经不是耿直了，这是愚蠢！是背叛！
瑟尔特的目光，在艾尔坦白之后，终于从他那张因为紧张和汗水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了薇薇安身上。
那目光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冷意，却让薇薇安瞬间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哦？”
瑟尔特发出了一个单音节，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危险的玩味，“符文与剑术结合的理论知识？很……新颖的教学方式，薇薇安长老。”
薇薇安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精彩纷呈。
她知道，自己那套临时编造的谎话，在艾尔这句大实话说出来后，已经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而艾尔，在说完那句话后，就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一般，重新低下了头，恢复了沉默的姿态，只是那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句实话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知道，对瑟尔特说谎，后果一定更严重。
终于，薇薇安从极度的震惊和憋屈中缓过气来。
她猛地从扶手椅上站起来，也顾不得什么优雅风度了，伸出一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颤抖地指向艾尔，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甚至带上了几分尖锐：“你……你这个……叛徒！！！”
这个词在空旷的训练场里回荡，带着十足的控诉和不敢置信。
艾尔的身体因为这个词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头垂得更低了。
瑟尔特看着这场由一本书引发的、近乎闹剧的场面，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但那弧度消失得太快，仿佛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他没有对薇薇安的失态做出评价，也没有对艾尔的“背叛”进行训斥。
他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那本被薇薇安攥在手里、几乎要变形的古籍，然后，用他那特有的、平静无波的声音，对艾尔说道：“书，放回原处。”
然后，他转向气得胸口不断起伏的薇薇安，琥珀色的眼眸中没有任何情绪。
“既然你对北境符文如此感兴趣，”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未来一个月，西部与北境边境哨塔的所有防御符文检修与强化工作，就交由你负责。想必……你的‘理论知识’足以胜任。”
薇薇安：“！！！”
她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
边境哨塔！
那些枯燥繁琐、耗时耗力、而且经常有不知死活的低等魔物骚扰的苦差事！
一个月？！
她还来不及抗议，瑟尔特已经转身，银发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艾尔，跟我来。”
他留下这句话，便径自向训练场外走去，仿佛身后那一地鸡毛与他无关。
艾尔不敢有丝毫迟疑，立刻迈步跟上，自始至终，没有敢再看薇薇安一眼。
薇薇安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本惹祸的《北境古代符文图解》，看着那一前一后离开的、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冰冷背影，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
“瑟尔特·夜影！你这个……还有艾尔·夜刃！你这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叛徒！你们两个……你们两个混蛋！！！”
她愤怒的咆哮声在空旷的训练场内久久回荡，然而，除了惊起几只躲在暗处的蝙蝠扑棱棱飞走外，再无任何回应。
而走远的艾尔，隐约听到身后传来的咆哮，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更快地跟上了前方那个冰冷的、却也是他唯一归属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或许真的成了薇薇安口中的“叛徒”。
在瑟尔特面前，他选择诚实。
这无关对错，只是本能。
如同飞蛾扑火，是刻在灵魂里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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