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比外面还黑，清冷的空气都压不住，一股子劣质烟草混合着汗臭脚的馊巴味儿直冲鼻子。
尚和平矮下身，缩在一堆硬邦邦、冻得跟石头似的烂白菜帮子后面，眼珠子像夜枭一样扫视着院子。
只有正屋窗户透着点亮光，昏黄黄的，是那种耗油极省的油灯发出来的光，窗户纸糊得厚实，人影晃悠都看不真切，只听得里面隐隐约约有吆五喝六的动静，夹杂着骰子落在碗里的“哗啦”声，还有男人粗哑的哄笑和骂娘声。
“呸，真他娘是个赌窟！”尚和平心里啐了一口。
他屏息凝神，像一道贴地游走的影子，借着院里杂物和阴影的掩护，三两下就摸到了正屋的窗根底下。
那窗户纸年头久了，有些细微的裂缝破洞，他凑近一个不起眼的小洞，眯起一只眼朝里望去。
只见屋里烟雾缭绕，几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汉子围着一张破桌子，正赌得眼红。
白天那个放印子钱的“三爷”，正点头哈腰地对着一个坐在条凳上、瘦得像根麻秆、披着件旧羊皮袄的男人汇报着。
“师爷，果然不出您所料，王六姑娘跟着她姐跑路了。咱们盯了一下午，咱放王老抠回去后，王家就没啥动静了，这会子都快子时了，估计都睡着了。”
尚和平心里咯噔一下，像被冰溜子扎了脚心——这人是“算盘张”。敢情下午带走六姑娘的时候就着了这些人的尾巴，自己还纳闷，放印子钱的“三爷”怎么那么好说话。
尚和平屏住呼吸，身子往窗根下的阴影里又缩了缩，耳朵支棱得比夜里寻食的兔子还尖。
那麻秆似的师爷，嗓音干哑得像拉破风箱，接着三爷的话头往下唠：
“哼，上次雷爷和尚窝堡程记大车店闹喜，程老九搬出他六姨姐许了奉天府巡防营的高枝儿，嚷嚷得十里八乡都知道。这么看，倒不像是纯粹扯虎皮做大旗。”
三爷忙不迭附和：“是是是，师爷明鉴！任大白话那破嘴和王老抠那老梆子也都这么嘚啵。只是王家上下，从王大富王二贵那两个怂包，到嫁出去的程老九家里的，都梗着脖子不乐意让六姑娘去给人家做添房。”
“二万杠上。看来，先前嚷嚷的什么吹打班子、明媒正娶，纯属扯王八犊子！吃！”麻秆师爷“算盘张”又吃了一张牌。
放印子“三爷”发出一阵夜猫子似的低笑：“呵呵，一家子怂蛋，都是被咱雷爷的名头吓破了苦胆。”
他话锋一转，透着股阴损劲儿，“…嘿嘿，可他奉天巡防营天高皇帝远，哪能知道，王家那六个娘们，真正模样拔了尖儿的，就数这个锁在西屋的五姑娘王喜芝！七年前我见过，那模样，啧啧……就是性子忒烈，像匹没套笼头的野马，怕是不好驯服。”
“嘿嘿，正好，送给二爷换换口味。杠上开花，我糊了！”师爷得意的奸笑，屋里推牌收钱。
窗外的尚和平只觉得一股火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拳头攥得嘎嘣响。
原来如此！又是赌局，又是上门催债，敢情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这帮瘪犊子玩意最终惦记的，竟是五姑娘！
“师爷，你要是看上哪家姑娘是他们荣幸，直接抢了去就好，费这劲呢？！”放印子三爷谄媚地给麻秆师爷点上烟。
麻秆师爷一脸的自鸣得意，“雷爷这两年惦记招安的事，为了钱财还好说，不好为了女人明着招惹了朝廷、官府的人。任家油坊又是咱们的窝边草，抢亲这事儿，让雷爷知道不好。”
麻秆师爷把面前的银子划拉进腰包，继续说：“我这趟下山来，也就是想着求证一下王家六姑娘是不是真攀了奉天府的巡防营的事儿。也就是你前儿说王五姑娘漂亮得天仙一样，我寻思顺手送个‘礼’给二当家，他最近火大。”
放印子“三爷”赶紧顺竿爬拍马屁：“师爷想的周全，也幸亏您足智多谋，拿捏准了王老抠那嗜赌如命的死穴，让他欠下这驴打滚的债。还不上？正好！拿闺女抵债！”
“那六丫头被这么一吓唬，肯定往她姐夫程老九那儿跑，程老九顾忌奉天那边，必定得保下她。这不就顺理成章，剩下这最水灵的五姑娘锁在西屋，成了咱砧板上的肉。”一个喽啰模样的人说，他就是刚监视王家，带尚和平寻过来的黑影儿。
麻秆师爷得意又散漫地哼了一声：“又给锁上了？”
“锁上了！”黑影喽啰赶紧谄媚地回答。
“今儿下午他们爬犁一走，您就放王老抠回家，让那老东西自个儿当看门狗，替咱看着他的‘摇钱树’，咱们省心。”放印子三爷继续拍马屁。
“那……王家那两个小子？怎个态度？”
“王大富王二贵？哼，俩软蛋玩意儿，怕他爹怕得跟耗子见猫似的，这功夫，早钻被窝挺尸去了！”黑影喽啰说。
窗外，尚和平听得真切！娘的，绕了这么大个弯子，印子钱是假，赌债是钩，真正的肥肉是锁在西屋的五姑娘王喜芝！这帮杀千刀的土匪，还挺会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麻秆师爷似乎下了决心：“好！趁程老九媳妇和那被巡防营‘看上’的六丫头不在，避免夜长梦多，明天一早，咱们就去‘请’王家五姑娘上山！”
放印子三爷声音带着淫邪：“师爷，还等啥明早啊？您刚赢了不少银子，这月黑风高的，正是好时候！不如这就去把人弄回来，给您……嘻嘻，尝个鲜儿！”
“你当我不想，只是送礼得送到心坎上，二当家的就稀罕没开苞的，这鲜儿尝了，礼送的就没诚意了。”屋里传来一阵猥琐的哄笑。
尚和平暗骂一句“找死！”这一刻，他动了杀心。
他强压住现在就冲进去把这几个瘪犊子剁了的冲动，脑子里飞快转悠。
硬来不行，这屋里不知有几个人，他一个人，好虎架不住一群狼，动静闹大了，打草惊蛇，救五姑娘就更难了。
得想个招儿，既能灭了眼前的土匪，又能让山上土匪暂时消停，不再惦记着任家油坊的王家。
眼下应该先给又被王老抠锁起来的五姑娘报个信，让她稳住神。
尚和平像来时一样，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溜出这户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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