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沟镇醉仙楼二楼的雅间里,三个男人围着八仙桌小酌。
二月里的关东依然春寒料峭,窗户却特意半开着,冷风裹挟着街市的叫卖声、马蹄声一阵阵灌进来。
楼下是全镇最热闹的正街,青石板路被来往车马碾得发亮,正对着镇公所那对石狮子。
“彪子,四儿那边有信儿没?”问话的是个细眉细眼的汉子,面皮白净得不像常年在山里讨生活的,正是西山一股风残部的吕三。
他捏着酒盅的手指细长,有种舞文弄墨读书人的错觉,但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尖。
彪子——前日在王老抠葬礼上蹲墙根的蓝袄汉子之一——仰脖灌了口烧刀子,抹嘴道:“三哥,小四传话来说,下和尚窝堡风平浪静,程记大车店的伙计日日操练、夜夜轮岗。”
“哼,他们倒是知道自己大祸临头了。”吕三白了一眼楼下经过的人——三个牵马驮柴的樵夫。
“任家油坊那场丧事,”彪子压低嗓门,“除了赵保长跟程万山咬了半天耳朵,再没见啥扎眼的人物。”
“彪子啊,”吕三慢悠悠咂摸着酒味,眼睛始终钉在楼下车马人流上,“特别不特别,不能光看表面。”
旁边贼眉鼠眼的耗子凑过来:“三哥,这话咋讲?”
“你琢磨琢磨,”吕三指尖轻叩桌面,“一个瘫在炕上等死的老赌棍咽气,赵保长凭什么亲自去吊唁?就凭他是程万山老丈人?”
他冷笑一声,“动动你们的榆木疙瘩。”
耗子眼珠转了转:“不是冲程万山,就是冲着王家的人?可王家除了那两个憨货,没剩谁了?”
“法场上杀咱们大当家的,是那个光头和尚,和王家不沾边。”彪子这话说得明白,他这人粗中有细。
“可传得神乎其神的光头和尚没露面,东山上也没下来人,”耗子有些泄气,“咱们这几天不是白蹲了?”
“三哥,滚地雷那边没动静,是不是东山上真出大事了?”彪子盯着吕三越喝越白的脸问。
“废话!”吕三捏了颗盐焗花生米,“他们一口气折了二当家、三当家,外加几十号能打的弟兄,能不出事?现在就是只没牙的老虎!”
“要我说,三哥,就算咱们不动手,那个拍地缸在牢里也熬不了几天,何必费这劲?”耗子耍起了小聪明。
“你懂个屁!”吕三眼神骤厉,花生壳狠狠掷在地上,“我要的不是拍地缸死,我要的是东山寨彻底塌窑!要滚地雷的人头,给我一股风和刀疤脸报仇!”
“三哥,仁义!只是咱就六七杆枪,报仇谈何容易啊?”耗子可能经常被吕三骂,全然不当回事。
吕三正要给两个手下细掰扯,他身子突然前倾,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他来了!盯紧这只肥羊!
三人齐刷刷望向楼下——只见伍万穿着藏青缎面棉袍,带着两个亲信策马而过,马蹄在青石板上叩出清脆的声响,方向正是镇公所。
“官差?三哥,他能肥到哪里去?”耗子不解。
“少废话!”吕三低喝,“跟上去!我要知道他去了哪儿,见了谁,说了什么!快去!”
彪子和耗子不敢怠慢,撂下酒盅就闪出了雅间。
却说伍万回到镇公所,先整了整衣冠,这才往吴巡检的值房去。
他深谙官场规矩,每次上山下山都要来报备,明面上是汇报治安,暗地里那些拿钱消灾的勾当,两人都心照不宣。
巡检大人。伍万躬身行礼。
吴巡检正等得心急火燎,见伍万回进来,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反而安定,对着炭火盆搓手,抬了抬眼皮:“回来了?山上情形如何?”
“回大人,东山寨如今是滚地雷抱病,和尚,噢不,尚和平帮忙主事。伍万斟酌着词句,花蝴蝶这一死,寨子里伤筋动骨,短时间内应该不敢下山生事。
吴巡检了一声,往太师椅里靠了靠:前日之事,实在出乎意料。本官原想着让你们去劝住他们莫要下山,谁承想……”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奉天那边催得紧,李队长走前特意交代,要严加看管拍地缸一干人犯。”
伍万会意,凑近半步:“大人,回来时我已经和雷爷投底儿,这次银子解决不了问题。”
“只是,眼下这情形,滚地雷虽然损兵折将,一时意气,也保不齐狗急跳墙……拍地缸留在镇上终究是个隐患。”
“本官何尝不知?”吴巡检皱眉,“可奉天一时半刻也不派人来交接,若是咱们押送奉天,路上万一出了岔子……”
“大人明鉴。”伍万声音更低了,“卑职倒有个主意。西山‘一股风’的残部一直在镇上活动。若是能让他们‘得知’押解路线……”
吴巡检眼皮一跳,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借刀杀人?”
“正是。”伍万垂首,“如此既除了祸患,又挑动了西山、东山两边的仇怨,大人只需坐山观虎斗。”
炭火盆里“噼啪”一声爆响,映得吴巡检脸色明暗不定。
他沉吟良久,终于缓缓点头:“此事须做得干净,绝不能牵连到镇公所。”
“卑职明白。”伍万躬身,“只是这,还需些时日布置。”
“你去办吧。”吴巡检挥挥手,“记住,拍地缸在牢里不能出事,至少不能死在咱们手上。”
“是。”伍万正要退下,吴巡检又补了一句:前日王老抠出殡赵保长去了,尚和平可知道了?
伍万脚步一顿,回头赔笑:“应该还不知道。不过,程九爷的面子,赵保长总得给的。大人不用想太多。
吴巡检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意味深长地说:“尚和平究竟什么来历,现在还不好说,暂时莫得罪了他,他要的户籍送个顺水人情吧。”
伍万心里一喜,这个顺水人情送得好,也省得他自己麻烦了,面上却不露声色:“大人英明,他一个外乡人,捉匪有功,全仗大人赏识体恤。
马屁拍完,伍万从值房出来。他站在廊下定了定神,这才整了整衣冠,朝大牢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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