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未明,寒气刺骨。一辆由两匹瘦骨嶙峋的老骡拉着的破旧带篷骡车,吱吱呀呀地碾上通往叙州府的坑洼土路,驶离了沉睡的小镇。车厢狭窄,弥漫着牲口的臊臭、陈年尘土的呛味和人体闷出的汗酸。张玄挤在角落阴影里,闭目调息,怀中紧抱着那柄灰暗无光的长剑,仿佛抱着唯一的依靠。同车的还有两个满脸愁苦、紧抱蓝布包袱的农妇,和一个缩在另一边角落、脸色蜡黄、咳声撕心裂肺的货郎。
车辕上,车夫是个满脸沟壑的老汉,沉默得像块石头。他粗糙的手握着鞭杆,并不急于抽打,只在骡子懈怠时,才甩出一声干涩的“啪嗒”,鞭梢无力地掠过骡臀。老骡喷着粗重的白气,步履蹒跚。
颠簸剧烈,破旧车厢呻吟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每一次晃动,都让农妇压抑的啜泣和货郎的咳嗽更加刺耳。她们低声念叨着家中病重的老母、嗷嗷待哺的孩子,声音里浸透绝望。货郎每一次咳嗽都像要把肺咳出来,蜡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
就在这沉闷压抑的旅途中,车辕上的老汉,忽然扯开了沙哑的嗓子,对着前方灰蒙蒙的天际和荒芜山野,唱了起来:
“哎——哟——喂——”
“山高那个路远呐——水也长——”
“骡蹄踏碎霜——哎——人踩尘土扬——”
“莫问前头那个路——几道弯——几道梁——”
“脊梁挺直了——莫回头望——”
“任他罡风削骨——寒透裳——”
“胸中一口气——热胸膛——”
“嘿——哟——喂——”
“命比纸薄——心比天光——”
“踏破千峰——我自昂——”
“管它魑魅魍魉——拦路狼——”
“匣中自有——匣中自有——龙吟震八荒——!”
歌声苍凉嘶哑,带着赶车人被风沙磨砺出的粗粝感,调子简单,甚至走音,却透着一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混不吝的豪气。歌词朴素,却像在讲述渺小凡人面对天地险阻的不屈。“罡风削骨”诉严酷,“踏破千峰”是跋涉,而“匣中自有龙吟震八荒”,则像心底深处一股不甘蛰伏、终将破匣而出的豪情!歌声像一道混浊却有力的暖流,冲淡了车厢里的绝望阴霾,也撞开了张玄紧闭的心扉。
张玄依旧闭着眼,但抱着剑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微收紧。
歌声在寒风中飘荡,带着混迹市井尘埃、却又睥睨苦难的奇异豪迈。
骡车艰难行了大半日,日头偏西,寒意更甚。终于进入那处令人闻之色变的“鹰愁涧”隘口。两侧是壁立千仞、怪石狰狞的陡峭山崖,仿佛巨神劈开的伤口。前朝开凿的栈道朽败不堪,仅容一车勉强通过,路面碎石遍布,下方深涧幽水沉闷轰鸣,如同巨兽喘息。寒风从狭窄缝隙中尖啸灌入,卷起碎石尘土,噼啪抽打车篷。几根悬挂崖壁的巨大冰棱,被风撼动,断裂砸落涧底,发出清脆又心悸的爆响!
“吁——!”车夫老汉猛地勒紧缰绳,老骡喷着响鼻,骡车在栈道最狭窄处险险停下,激起呛人烟尘。老汉歌声戛然而止,浑浊老眼警惕扫视前方嶙峋巨石阴影。
“此路不通!要想活命,留下买路财!”一声粗嘎凶蛮的吼叫从前方的巨石后炸响!
紧接着,十几个手持明晃晃砍刀、梭镖,蒙着面巾的彪形大汉,如同从岩石罅隙钻出的饿狼,呼啦啦涌出,瞬间将骡车前后堵死!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裹着脏污皮袄,手持一把刃口闪烁寒光的厚背鬼头大刀,眼神凶狠如野兽,贪婪扫视车厢。
“识相的,把值钱的玩意儿,还有那两个娘们儿,都给老子留下!爷爷发善心,饶你们狗命!”魁梧匪首刀尖指着车厢,厉声喝道。他身后匪徒哄笑,污言秽语不绝于耳,刀尖梭镖指向车内瑟瑟发抖的妇孺。
车厢内瞬间死寂,只有货郎更剧烈的、仿佛要撕裂心肺的咳嗽,和农妇们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车夫老汉面如死灰,握着鞭杆的手剧烈颤抖。
就在这时,车篷布帘被一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
张玄的身影出现在车辕上。他脸色苍白,衣衫破旧,看起来有些孱弱。然而,当他那双沉静如古井寒潭、深处隐有灰意流转的眸子,冷冷扫过劫匪时,一股无形的、令人骨髓发寒的阴冷死寂气息弥漫开来,哄笑声和污言秽语戛然而止!涧口寒风似乎凝滞了一瞬。
魁梧匪首心头一紧,仿佛被毒蛇盯上,但仗着人多势众,凶性更盛,鬼头大刀一指张玄:“哪来的痨病鬼?找死不成?把你值钱的玩意儿,还有那破剑,乖乖献上!再磕三个响头,爷爷留你全……” 他最后一个“尸”字卡在喉咙里。
因为张玄动了。
没有警告,没有废话。他动作快如鬼魅,一步从车辕跨下,身影在尘土寒风中拉出一道模糊灰影,瞬间欺近魁梧匪首身前不足三尺!
魁梧匪首瞳孔骤缩,本能怒吼,沉重鬼头大刀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朝张玄当头劈下!刀风激得尘土飞扬。
然而,张玄只是微侧身,身体以不可思议角度扭曲,那势若奔雷的一刀擦着他破烂衣角劈在空处,刀刃深嵌入栈道边缘岩石,火星四溅!巨大反震力让匪首虎口发麻。
与此同时,张玄右手如黑暗中探出的毒蛇,手中灰暗长剑,不带丝毫烟火气地朝着匪首厚实皮袄下急速起伏的心口,轻轻一递。
玄阴刺!
匣中之“龙”!
没有破空声,没有剑光闪耀。
只有一声轻微、如同极薄冰片碎裂的“嗤”响。
剑尖点在匪首厚实皮袄上,位置精准。
时间仿佛凝滞。
魁梧匪首脸上凶悍凝固,转为极致茫然和冰冷恐惧。他感觉心脏如被烧红后淬入万载玄冰的细针刺入,一股湮灭一切的阴寒瞬间蔓延全身,冻结血液,凝固思维。
他瞳孔骤然放大,映出张玄冰冷无波的脸,随即那点微光如风中残烛熄灭。
紧接着,他那魁梧身躯如被抽去所有骨头和力量,轰然软倒,砸在冰冷碎石地上。沉重鬼头大刀“哐当”脱手。他胸口皮袄上,只有一个针眼大小的破口,没有血迹,但破口周围布料迅速扩散出灰败腐朽色泽。皮肤以肉眼可见速度失去血色,变得灰败死寂。裸露的脖颈皮肤下,一丝极淡灰白寒气如活物般蔓延,所过之处,青筋血管瞬间枯萎塌陷!
“大…大哥?!”旁边匪徒惊呆了。
恐惧如冰冷毒液,瞬间注入每个匪徒心脏,轰然炸开!
“妖…妖怪啊!”
“鬼!吸人精血的恶鬼!”
“快跑啊!”
不知谁先发出凄厉尖叫,剩下匪徒魂飞魄散,丢下武器,哭爹喊娘亡命奔逃。几个跑得慢的,腿软滚倒,连滚带爬消失在怪石后。
转瞬之间,鹰愁涧隘口,只剩下瘫软的车夫、惊恐的乘客、持剑而立的张玄,以及地上那具迅速灰败干瘪、散发死寂寒气的匪首尸体。
山风卷过,吹散尘土,带来淡淡血腥和冰冷死意。
车夫老汉瘫坐车辕,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他浑浊眼睛死死盯着张玄手中灰暗长剑,又惊恐扫过地上死状可怖的匪首尸体。他干裂嘴唇哆嗦,牙齿咯咯作响,想开口,喉咙却像堵了冰冷石头,只能发出嗬嗬抽气声。恐惧攥紧心脏。老汉下意识蜷缩起身子。
张玄默默收剑入怀。冰冷剑柄贴胸。他灰暗眸子扫过车夫、车厢里啜泣和咳嗽,最后落在那条通往未知、布满碎石寒风的栈道上。鹰愁涧的死寂,如同冰冷潮水,沉沉压下。
就在这时,老汉那粗犷、嘶哑,带着尘土风霜气息的歌声,仿佛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火光,在他沉寂心湖中闪了一下——那混不吝的豪气,那“命比纸薄,心比天光”的挣扎,那“匣中自有龙吟震八荒”的不甘咆哮……与眼前死寂的灰败形成刺眼对比。
他需要一个声音。
一个刺破死寂,驱散恐惧的声音。
一个证明活着本身,就是对抗冰冷世界的呐喊。
张玄目光转向车夫老汉。老汉正惊恐躲避视线,头几乎埋进膝盖。张玄沉默一瞬,然后,极其轻微地,对着老汉方向,点了一下头。“ 接着唱”
老汉浑身一僵。他猛地抬头,浑浊老眼难以置信看向张玄。那煞神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似乎……少了些刺骨死寂?那微微颔首的动作,清晰指向他。
老汉心猛地一跳。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对煞神的畏惧?抑或……一种被需要的荒诞责任感?他干裂嘴唇又哆嗦起来。他用力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血腥寒意的空气。
然后,他颤抖着重新握紧缰绳,鞭子在空中虚甩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他再次扯开沙哑嗓子,起初跑调、发颤,像随时断裂的枯枝,但那苍凉而带着一股子从骨头缝里硬挤出的豪气的调子,终究顽强响起,穿透寒风涧底轰鸣:
“哎——哟——喂——”
“魑魅魍魉——拦路狼——”
“嘿!匣中自有——龙吟震八荒——!”
“震——八——荒——!”
歌声在险峻隘口回荡,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也带着不可思议的、从尘埃里昂起头的韧劲。它像是被张玄无声意志点燃,成为此刻对抗无边死寂的唯一武器。
张玄默默听着。歌声撞在嶙峋石壁,也撞在他紧闭心扉上。他灰暗眸子深处,那一点微不可察的波动似乎更清晰。他不再停留,转身,重新坐回车厢角落那片浓重阴影里。
只有那车夫老汉断断续续、却异常执拗的歌声,伴随着骡车重新响起的吱呀声,碾过碎石,继续驶向幽深未知、寒风呼啸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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