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船在湍急的江水中颠簸前行，浑黄的浪涛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轰响。江风猎猎，带着浓郁的水汽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北地干燥空气截然不同的湿润腥气。顾清辞紧握着萧屹的手，站在拥挤的船头，望着对岸那一片在水汽氤氲中显得朦胧而陌生的广袤土地，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
那便是江南了。
与他想象中全然不同，并非一开始便是小桥流水、吴侬软语。对岸的堤坝更高，视野所及是大片大片平整的、刚刚收割过的稻田，残留的稻茬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泛着褐黄，远处有灰瓦白墙的村落稀疏点缀，更远方则是连绵起伏、笼罩在薄雾中的黛色山峦。一切都显得更加开阔、湿润，充满了一种沉静而丰饶的力与美。
船身猛地一震，靠上了南岸的码头。喧嚣声瞬间放大数倍，各种陌生的口音、叫卖声、车马声混杂着码头特有的鱼腥与货物气息，扑面而来。人流如织，比北地的渡口更加拥挤繁忙。
萧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他侧身护着顾清辞，随着人流缓缓挪下船板。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码头每一个角落，评估着潜在的风险。这里的繁华背后，隐藏着更多未知。
孙队长招呼着商队的人马车辆迅速集结，清点无误后，便指挥着队伍离开嘈杂的码头，驶上了南岸的官道。
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变得柔软了些，官道两旁不再是北方常见的杨树柳树，而是更多叫不出名字的、叶片宽大油绿的树木，以及大片随风摇曳的竹林。空气湿润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呼吸间都带着一种黏稠感。天空不再是北方那种高远的湛蓝，而是蒙着一层淡淡的、乳白色的水汽，阳光透过这层水汽，也变得柔和而朦胧。
“这天气……可真潮。”顾清辞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感觉衣衫都有些黏在身上。
萧屹“嗯”了一声，目光掠过路旁水田里倒映着天光的涟漪，以及那些戴着斗笠、在水田里劳作的农人身影。“水土不同。”
车队继续前行，随着逐渐深入，景致也开始变得更加细腻。开始出现蜿蜒的小河，一座座造型各异的石桥连接两岸，桥下时有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船娘哼唱着软糯的、听不懂词句的小调。白墙、黛瓦、马头墙构成的民居越来越多，紧凑地依水而建，偶尔能看到临水的窗棂里，探出几枝开得正盛的芙蓉或桂花。
一切都与北地的粗犷辽阔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水浸润过，带着一种柔媚、精巧、而又生机勃勃的气息。
顾清辞贪婪地看着窗外飞逝的景致，试图将这一切刻入脑海。这就是他只在诗书中读到过的江南，这就是他们未来茶叶想要立足的市场。他需要尽快熟悉这里的一切。
傍晚时分，商队抵达了南下以来的第一个江南城镇——余杭。城门高大，车马人流络绎不绝。进入城中，更是另一番景象。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旌旗招展，售卖着丝绸、瓷器、茶叶、糕点以及各种琳琅满目的小商品，许多都是顾清辞未曾见过的。行人衣着也似乎比北方更加鲜亮，样式更为繁复，言语软糯，步履从容。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属于繁华市井的味道——食物的香气、脂粉的甜香、潮湿的木头味，还有……隐隐约约的、各种各样的茶香。
孙队长熟门熟路地领着车队来到一家相熟的车马店安顿。这家店规模比北方的驿站大了不少，也更加干净整洁，后院甚至引了活水，形成一个小小的池塘，养着几尾锦鲤。
房间依旧只有一间，但比之前的宽敞些，有了一张像样的木床和一张桌子。顾清辞推开临街的窗户，楼下便是热闹的街道，各种声音混杂着湿热的晚风涌入。
萧屹检查完房间，关上门，走到窗边，站在顾清辞身侧，与他一同看着楼下熙攘的人流。
“此处人多眼杂，夜间莫要独自出门。”他低声嘱咐，语气带着惯常的警惕。
顾清辞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流连在窗外那陌生的繁华上。“这里……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想象如何？”
“更……喧嚣，也更鲜活。”顾清辞斟酌着用词，“书中所写，多是烟雨楼台，画舫笙歌，却不知这市井之间，亦有如此蓬勃生气。”
萧屹沉默地看着楼下一个卖藕粉的摊贩，那摊主正用软糯的方言高声吆喝，引来几个孩童围观。“眼见为实。”
晚饭是在车马店的饭堂用的。饭菜依旧算不得精致，但明显多了几分江南特色，米饭更加软糯，菜式中多了鱼虾和莲藕，口味偏甜，与北地的咸香截然不同。顾清辞吃得颇有些新奇，萧屹则依旧是那副看不出喜好的模样，沉默进食。
饭后，顾清辞向孙队长打听了一下余杭城内较大的茶行位置。孙队长倒是热心，指了几个方向，又道：“顾先生若是想探探行情，明日商队在此休整一日，补充些货物，后日才继续南下，你们倒是可以趁此机会在城里转转。”
这正合顾清辞心意。回到房间，他便与萧屹商议明日行程。
“明日，我想去城中几家大茶行看看。”顾清辞铺开一张在镇上买的简陋余杭城草图，“了解一下此地茶叶的品类、价格、包装，还有……品饮的风气。”
萧屹的目光落在草图上，手指点了点孙队长提到的几个位置：“我陪你。”
他的陪伴，不仅仅是保护，更是一种无声的支持。顾清辞心中安定，点了点头。
夜色渐深，窗外的喧嚣却并未完全平息，隐隐还有丝竹之声从远处传来，更添这江南之夜的特殊韵味。
顾清辞洗漱完毕，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市声，久久无法入睡。身侧，萧屹和衣躺在靠窗的地铺上，呼吸平稳，但顾清辞知道，他也并未深眠。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充满了机遇，也潜藏着未知的风险。
但他们来了。
带着南山的茶香，踏入了这烟雨朦胧的江南。
顾清辞翻了个身，面向萧屹的方向，在黑暗中轻声道：“萧屹。”
“嗯？”
“我们到了。”
“……嗯。”
“睡吧。”
“好。”
简单的对话，消弭了最后一丝身处异乡的忐忑。
既来之，则安之。
明日，便是他们在这江南之地，迈出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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