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余杭车马店那间临街的客房内，顾清辞进行了一场无声的“战役”。他将买来的几种江南名茶与自带的南山岩茶、黄旦一一冲泡，比对，品评，记录。窗外市声喧嚣，窗内茶香交织，他的心神却完全沉浸在那或清雅、或鲜爽、或醇厚、或霸道的不同汤感与香气之中。
结论愈发清晰。南山茶，尤其是岩茶，其独特的岩骨花香与强劲的回甘，在江南这片崇尚清雅鲜嫩的土地上，确属异类，如同粗粝的山石误入了精巧的园林。直接放入市面与龙井、碧螺春竞争，恐怕会因风格过于突兀而水土不服。
然而，沈文渊信中所言及茶楼老者的无心之语，也为他点亮了另一条路——不迎合主流，而是开创一个属于“异茶”“奇茗”的细分领域，吸引那些追求刺激、品味独特、或是已对传统名茶产生审美疲劳的特定人群。
但这需要契机，需要一个能让南山茶一鸣惊人、而非悄然淹没在众多茶品中的展示平台。
翌日，商队继续南下，目的地是更为繁华、茶事鼎盛的湖州。顾清辞与萧屹随队而行，心思却已飞向了前方，思索着如何在湖州打开局面。
行程数日，越往南，景致越发秀丽婉约。河道纵横，舟楫如梭，桑田鱼塘交错，城镇村落无不透着被水滋养出的富庶与精致。空气中茶香也愈发浓郁，几乎无处不在。
抵达湖州时，正值午后。相较于余杭，湖州城更添几分文雅气息，书院、藏书楼、文人雅士聚集的茶舍随处可见，运河穿城而过，带来南北货物，也带来了四方信息。
孙队长照例安排了相熟的车马店。安顿下来后，顾清辞正对着湖州城图，琢磨着明日该从何处着手，萧屹却从外面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颇为雅致的洒金帖子。
“有人送来的。”萧屹将帖子递给顾清辞，言简意赅。
顾清辞微讶，接过帖子展开。帖子是写给“南山顾清辞先生、萧屹先生”的，落款是“湖州沈园”，邀请他们明日午时过府一叙，共品佳茗。帖子上还附了一个小小的、与沈文渊所赠木牌上一样的“沈”字徽记。
沈园！沈文渊竟然已知他们抵达湖州，并且如此迅速地发出了邀请！
顾清辞心中一震，旋即了然。以沈家在江南的势力，想必在他们踏入江南地界不久，便已落入其眼线之中。这份邀请，既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看来，沈先生已知我们到了。”顾清辞放下帖子，看向萧屹，“明日之约，我们去。”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不仅能当面与沈文渊这位江南茶界巨擘深入交流，更可能借助沈家的平台，让南山茶得以在更高的层面上展示。
萧屹点了点头，并无异议。对于可能存在的监视与探查，他似乎并不意外，亦不担忧。只要目标明确，过程之中的些许波澜，不足以扰动他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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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时，顾清辞与萧屹依约来到沈园。
沈园并非位于闹市，而是在城西一处清幽之地，白墙环绕，黛瓦层叠，门前流水潺潺，几株古柳姿态婆娑。递上帖子，早有衣着体面的管事在门前等候，恭敬地将二人引入园中。
园内别有洞天。曲径通幽，亭台水榭错落有致，草木山石无不经过精心布置，移步换景，处处透着主人不凡的财力与雅致的品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花香，偶尔传来几声清越的鸟鸣，与园外的市井喧嚣恍如两个世界。
管事引着他们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内布置清雅，窗外是碧波荡漾的池塘与嶙峋的假山。沈文渊已在此等候，今日他穿着一身更为闲适的云纹直裰，正坐在一张宽大的茶海前，亲手烹茶。
见到二人，沈文渊含笑起身相迎，态度比信中更为亲切热络：“顾先生，萧壮士，一路辛苦！快请入座。得知二位抵达湖州，沈某欣喜不已，冒昧相邀，还望勿怪。”
“沈先生客气，能得先生相邀，是我等荣幸。”顾清辞拱手还礼，举止从容。萧屹亦微微颔首，算是见过。
三人分宾主落座。沈文渊的目光在顾清辞带来的、用素布包裹的长条状物件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笑道：“二位远道而来，沈某略备薄茶，不成敬意。此乃今春狮峰绝顶的明前龙井，请二位品鉴。”
他手法娴熟地温壶、置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美。清碧的茶汤注入白瓷杯中，香气清高持久，果然是顶级龙井的风范。
顾清辞与萧屹依礼品饮。茶确是好茶，鲜爽甘醇，齿颊留香，将江南茶的“雅”与“鲜”发挥到了极致。
品过一轮茶，沈文渊方才切入正题，目光温和地看向顾清辞：“顾先生前次寄来的新茶样，沈某与几位挚友反复品评，皆是赞不绝口。尤其那岩茶，风骨卓然，令人印象深刻。不知先生此次南下，对此茶在江南的前景，有何高见？”
顾清辞放下茶杯，神色平静，将自己在余杭的观察与思考娓娓道来：“不瞒沈先生，清辞初至江南，观市井茶事，深感此地品类丰饶，技艺精湛。南山茶风格独特，若直接投入市井，与龙井、碧螺春等争锋，恐难显其长，反类不伦。”
他顿了顿，见沈文渊听得专注，继续道：“清辞以为，或可另辟蹊径。不与其争‘鲜’争‘雅’，而扬其‘峻’其‘韵’。将其定位为茶中‘异士’，‘奇茗’，专供那些追求新奇体验、或是口味偏重、亦或是文人墨客用以激发灵思之需。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沈文渊眼中闪过一丝激赏，抚掌笑道：“妙！顾先生果然心思通透，一眼便看到了关键！不瞒先生说，沈某也是如此作想。江南茶市虽盛，然同质亦多，能令人耳目一新者，少矣。南山茶正可填补此空缺。”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更为郑重：“沈某有意，三日后在沈园举办一场小范围的品茗雅集，邀请的多是湖州乃至周边州府品味独特、在文人雅士中颇有影响力的名流。想请顾先生与萧壮士携南山茶莅临，让诸位真正见识一下这北地峻骨、山野奇香！不知二位可愿？”
柳暗花明！这正是顾清辞梦寐以求的展示机会！借助沈文渊的人脉与声望，南山茶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在最精准的圈层中，打响名头！
顾清辞强压下心中的激动，神色依旧保持镇定，起身拱手，郑重道：“沈先生厚爱，清辞与萧兄感激不尽！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先生所托！”
萧屹也随之起身，虽未言语，但那坚定的目光已表明一切。
沈文渊满意地笑了：“好！那便如此说定！这三日，二位可安心在敝园客舍住下，一应所需，尽管吩咐下人。届时，沈某期待南山茶，一鸣惊人！”
窗外，池塘波光粼粼，假山静默。
窗内，一场关乎南山茶命运的品鉴会，已悄然定下。
前路虽仍有迷雾，但至少，他们已看到了第一盏指引方向的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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