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的爆竹碎屑尚未被春风彻底卷走,南山背阴处的残雪犹自顽固地闪着冷光,空气中却已悄然氤氲开一丝不易察觉的、湿润而温暖的气息。冻土在日头下渐渐酥软,溪流挣脱了冰层的束缚,叮咚作响,比冬日里欢快了许多。蛰伏了一冬的南山,正从酣梦中缓缓苏醒。
顾清辞与萧屹的生活节奏,也随着季节的流转,悄然加快。那罐备受好评的“桂花岁寒”给了顾清辞新的灵感,他开始更系统地整理脑海中关于花卉窨茶、以药入茶的零散知识,伏案疾书,将各种设想、配方、工序一一记录下来,字迹清隽,思路缜密。偶尔,他会拉着萧屹去山涧溪边,辨认初绽的野花,或是去孙老郎中那里,讨教某些草药的性味归经。
萧屹虽不通此道,却始终默默相伴。他依旧是顾清辞最坚实的后盾,将小院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确保一切琐事无需顾清辞费心。同时,他也开始有计划地恢复高强度的体能训练,身影时常出现在后山僻静处,拳风猎猎,刀光闪烁,确保那身因安逸生活而略有沉寂的武艺,始终处于巅峰状态。他深知,随着南山茶名声愈盛,潜在的麻烦也可能不期而至,他必须时刻准备着。
这日午后,顾清辞正对着一幅新绘的茶园区域图凝神思索,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熟悉的马蹄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萧屹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便已放下手中的活计,目光锐利地投向院门。
来的是一名风尘仆仆的驿卒,身后跟着一辆略显简陋的青布马车。驿卒勒住马,利落地翻身而下,手中捧着一封盖有火漆印的信函,扬声问道:“此处可是顾清辞顾先生府上?”
顾清辞闻声走出房门,萧屹已先他一步挡在身前半步,沉声应道:“正是。”
驿卒见状,知是正主,连忙上前,恭敬地将信函呈上:“顾先生,湖州沈老爷加急信件,嘱托务必亲手交到您手上。”
顾清辞心中微动,道了谢,接过信函。那火漆上正是沈文渊私印的纹样。他并未急着拆开,而是先让萧屹取了些银钱打赏驿卒,又请那驾马车的车夫进屋歇脚喝茶。
待二人被王婶引去安置,顾清辞才回到屋内,就着窗棂透进的明亮天光,拆开了信封。信纸厚厚一沓,沈文渊那熟悉的、略带飞扬笔势的字迹跃然纸上。
开篇自是惯例的问候与挂念,关切顾清辞与萧屹冬日安好,询问南山近况。紧接着,笔锋一转,便进入了正题。信中说,自去岁清赏阁一鸣惊人后,“南山岩韵”与“岁寒”在江南高端茶客中的地位已稳如磐石,尤其是得到苏老“北茶之冠”的评价后,更是奇货可居,价格一路攀升,却仍有价无市。云林茶社及其他几家合作商号销售火爆,供不应求的态势比去年预估的更为严峻。
“……非但今春头采已被预订一空,连夏茶、秋茶,亦有多家殷实茶庄提前下了定金,言明无论产量多少,照单全收。”沈文渊在信中写道,字里行间难掩兴奋与一丝焦灼,“更有甚者,金陵、扬州乃至京城,已有嗅觉灵敏之大茶商遣人至湖州探问,意欲重金求购,或商讨区域代理之事。文渊虽依先生之意,谨守‘贵精不贵多’之原则,未敢轻易许诺,然此等机遇,实乃南山茶扬名立万、更上一层楼之关键……”
看到此处,顾清辞的眉头微微蹙起。市场的热烈反响固然是好事,但如此迅猛的需求,对尚在稳步扩张中的南山茶园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压力。北坡老树、村西新园,加上尚在培育中的南麓东侧新园,即便一切顺利,今明两年的总产量,恐怕也难以填满江南这骤然张开的巨口。过度透支未来,或为满足产量而降低品质,皆是饮鸩止渴之下策。
他继续往下看。沈文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信的后半部分,并未一味催促增产,反而提出了几点颇具远见的建议。其一,他建议顾清辞考虑进一步细分产品线,如将“岩韵”根据采摘时节、山头小气候、制作工艺微调等因素,再细分为三六九等,满足不同消费层次的需求,同时也更能体现南山茶风土的多样性。其二,他提及可否尝试制作少量顶级精品茶,如选取特定区域、特定树龄、由顾清辞亲手监制的“山头茶”或“单株茶”,采用更奢华的包装,作为镇店之宝或用于维系最顶级的客源,其意义更在于提升品牌价值,而非单纯追求销量。其三,他再次强调了与周芷兰那边合作的进展,江南茶叶生意网络庞大,若能借助其渠道,稳步渗透其他区域,可避免将所有鸡蛋置于江南一篮,分散风险。
信的末尾,沈文渊提到,开春后,他拟派遣一名得力心腹,携带更详细的各地茶商询价单与合作意向书,亲赴南山,与顾清辞面商后续大计。同时,也附上了一份长长的礼单,皆是江南的时新绸缎、文房雅玩、精致茶食,指名赠与顾清辞、萧屹及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
看完信,顾清辞沉默良久,将信纸递给了身旁的萧屹。萧屹迅速浏览一遍,他对商业条款不甚关心,目光却在那“派遣心腹亲赴南山”及“京城茶商探问”等字句上停留片刻,抬眼看向顾清辞:“你怎么想?”
顾清辞走到窗前,望着院中那几株已萌发嫩芽的梨树,缓缓道:“沈先生所虑周详,建议也皆在点上。市场需求之盛,确出乎意料。一味增产非良策,细分产品、打造精品,确是正道。只是……”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树欲静而风不止。南山茶名声传播之速,恐已超出我等预期。京城……那里水太深。”
萧屹走到他身侧,声音低沉而稳定:“兵来将挡。”他的目光扫过远处苍翠的山峦,带着惯有的警惕,“家里,有我。”
“我知道。”顾清辞轻轻吁出一口气,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平素的沉静,“机遇与风险,向来并存。既然躲不过,便只能迎上去。好在,我们尚有时间准备。”他指了指桌上那幅茶园图,“当务之急,是确保春茶开采万无一失,同时,新园茶苗的移栽,也必须抓紧。”
正说着,赵里正和铁柱听闻有湖州来信,也匆匆赶了过来。顾清辞将沈文渊信中的主要内容,拣能说的,向二人转述了一番。听到南山茶如此抢手,连京城的大商人都动了心,赵里正激动得胡须微颤,铁柱更是咧开了大嘴,搓着手道:“俺的娘!咱们的茶真要成金叶子了!”
待激动稍平,顾清辞将沈文渊关于细分产品、打造精品的建议提出,与赵里正商议。赵里正虽对高端商业运作不甚了然,但他信任顾清辞的眼光,拍板道:“顾小哥,这些大事你拿主意!村里这边,需要多少人手,怎么调度,你一句话!”
“春采在即,首要之事,是组织可靠人手。”顾清辞沉吟道,“采摘关乎茶叶品质根基,需得心灵手巧、耐心细致之人。我想着,不如由王婶牵头,选拔一批妇人,集中培训几日,统一采摘标准。另外,制茶工坊也需提前清理、检修工具,备足木炭。”
“好!这事我立刻去办!”赵里正雷厉风行,当即就要去找王婶。
“里正叔且慢,”顾清辞叫住他,又道,“沈先生派来的人不日将至,届时还需您老一同出面接待。此外,新园移栽茶苗之事,也需尽快定下章程,最好能在春茶采摘后、夏季雨季来临前完成。”
“放心,都记下了!”赵里正重重颔首,带着铁柱风风火火地去了。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余春风拂过树梢的细微声响。顾清辞低头,再次看向手中那封厚厚的信,目光掠过“京城”二字时,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属于过往的阴霾悄然掠过,虽瞬息即逝,却未能逃过一直注视着他的萧屹的眼睛。
萧屹没有出声安慰,只是伸出手,稳稳地握住了他微凉的手腕。那掌心传来的温热与力量,如同最有效的定心丸,瞬间驱散了顾清辞心头那点寒意。
“无妨。”顾清辞抬眸,对上他沉静的目光,微微一笑,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力道坚定,“不过是些风闻。眼下,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才是根本。”
他将信件仔细收好,铺开那张茶园规划图,指尖在其上缓缓移动,声音恢复了贯有的冷静与条理:“北坡老树,头春茶品质最佳,当为‘岩韵’之核心底蕴,需重点看护。村西新园,茶树渐成,可部分用于制作等级稍次的‘岩韵’,或尝试开发新品。南麓新园……待茶苗移栽后,需得两三年方能初见成效,急不得。”
他的话语沉稳,将纷繁的思绪与潜在的压力,尽数化为了脚下清晰可行的路径。萧屹在一旁静静听着,偶尔颔首,或在顾清辞征询地看向他时,给出简短的、关于安全或人力调配的意见。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在窗前拉长,交织在一起。远山如黛,近水含烟,南山的春天,就在这忙碌与期盼交织的节奏中,真正到来了。茶香未来的道路,注定不会平坦,但只要有身旁之人携手,有脚下这片扎根的土地,便有了面对一切风雨的底气。
春讯,不仅带来了市场的喧嚣与未来的挑战,也带来了泥土的芬芳与新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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