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二字，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在顾清辞心间漾开圈圈涟漪。他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澄澈的茶汤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注入周芷兰面前的杯中，香气氤氲，却似乎未能完全驱散这突如其来的、带着咸腥海风气息的话题所带来的冲击。
萧屹的目光也瞬间锐利了几分，如同嗅到未知危险的猎豹，虽未言语，但周身的气息已悄然绷紧，将顾清辞纳入了更核心的守护范围。他不懂商事，却深知“海外”二字背后可能牵扯的复杂与风险，远非江南或金陵可比。
顾清辞缓缓放下茶壶，抬眸看向周芷兰，神色已恢复一贯的沉静，只是眸底深处多了几分审慎的思量：“海外？姐姐此言，着实出乎清辞意料。南山茶立足未稳，江南市场尚在深耕，贸然涉足海外，是否……步子迈得过大了一些？”他的语气平和，却带着清晰的疑虑。
周芷兰似乎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从容地端起茶杯，指尖莹白，与温润的瓷杯相得益彰。她并未急于解释，而是先细细品了一口茶，方才缓声道：“清辞的顾虑，我明白。稳扎稳打，确是正理。只是，时势造人，机遇亦不等人。”她放下茶杯，目光清亮地迎上顾清辞的视线，“你可知，近年来，东南沿海市舶司日渐繁盛，番邦海商云集？他们携来香料、宝石、珍奇玩物，亦对我中原之物趋之若鹜，其中，丝绸、瓷器之外，茶叶亦是重中之重。”
她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分量：“我夫家在江南经营多年，与几家持有‘勘合’、可合法与番商贸易的大海商素有往来。据他们所言，海外诸国，尤其是东瀛、琉球乃至更远的西洋番邦，其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富商巨贾，对顶级茶叶的渴求，远超你我想象。其价，更是江南市场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之多。”
数倍乃至十数倍！饶是顾清辞心性沉稳，听到这个数字，心头也不由得一震。这意味着，同样一批“天字岩韵”，若运至海外，其价值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对于亟需资金扩大茶园、改善民生的南山村而言，无疑是极具诱惑力的。
但他并未被这巨大的利益冲昏头脑。他沉吟片刻，问道：“海外番邦，饮茶习惯与我中原可有不同？他们能接受南山岩韵这般刚猛霸道的口感吗？”
“问得好。”周芷兰赞许地点头，“这正是关键所在。据海商所言，东瀛茶道源自我朝，却发展出独特的‘侘寂’之风，偏好清寂幽玄之味，对顶级茶叶的评判标准极为严苛，却也追求极致体验。南山岩韵风骨独具，或许正合其部分高阶茶人的猎奇与探索之心。而西洋番邦，饮茶多调以奶、蜜，初时或难接受岩韵之烈，但其富绅阶层，近来亦开始追捧纯饮清茶之风，视之为东方神秘文化的象征。关键在于，”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我们能否让他们理解、并最终迷恋上这独属于南山的‘岩骨花香’。”
她看着顾清辞，眼神坦诚：“此事风险与机遇并存。风险在于，海路迢迢，风波难测，茶叶娇贵，运输保管皆是难题；番商狡黠，交易规则迥异，易生纠纷；更遑论朝廷海禁时紧时松，政策风险亦不可不察。但机遇在于，若能打开此门，南山茶将不再局限于中原一隅，其名可扬于海外，其利可泽被南山后世。且……”
周芷兰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精明：“借此渠道，或可换取海外特有之物种、书籍乃至技艺，于南山长远发展，未必无益。我此次前来，便是想以我夫家渠道为引，牵线搭桥，先以小批量顶级茶叶试水，探其反响。成，则开辟新天；败，亦无损南山根本。不知清辞意下如何？”
她将利弊分析得透彻，既描绘了诱人的前景，也未隐瞒潜在的风险，态度务实而富有诚意。
堂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茶香依旧袅袅，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顾清辞垂眸，凝视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脑海中飞速权衡。周芷兰的建议，无疑是为南山茶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广阔世界的大门。巨额利润的诱惑是实实在在的，若能成功，南山村的发展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强劲动力。但其中的风险也同样巨大，远洋运输对茶叶品质是极大的考验，与番商打交道更非易事，一旦处理不当，不仅可能血本无归，甚至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不由得看向萧屹。萧屹也正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只有无条件的支持与守护，仿佛在说：无论你如何抉择，我必同行。
顾清辞心中一定。他重新抬眼，看向等待他答复的周芷兰，目光已变得清明而坚定：“姐姐高瞻远瞩，清辞佩服。海外贸易，确是一条前所未有的路径。然，兹事体大，关乎南山根本，清辞一人不敢擅专。需得与村里各位长辈及萧屹仔细商议，更要确保茶叶品质能经得起海路颠簸与异域挑剔。”
他没有立即答应，也没有断然拒绝，而是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
周芷兰闻言，非但没有失望，眼中反而掠过一丝欣赏。若顾清辞轻易被利益所动，她反倒要重新评估这次合作的价值了。她微微一笑：“理应如此。此事不急在一时，我此次会在南山盘桓数日，清辞尽可与村里商议。若有疑虑，或需了解海商、市舶司更多细节，我知无不言。”
“多谢姐姐体谅。”顾清辞执礼。
送周芷兰去往早已准备好的客舍休息后，顾清辞与萧屹回到了书房。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书房镀上一层暖金色。顾清辞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苍茫的南山轮廓，久久不语。
“你怎么看？”他轻声问身后的萧屹。
萧屹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望着同一片山峦，沉默了片刻，方道：“海路艰险，番商难测。”他顿了顿，话锋微转，语气低沉却坚定，“但，你想去，我便护你去。茶在，人在。”
没有分析利弊，没有权衡得失，只有最简单、也最沉重的承诺。无论前路是滔天巨浪还是异域险境，只要顾清辞决定前行，他便是他最坚固的舟楫，最锋利的刀刃。
顾清辞心中一热，那股因未知而产生的些许彷徨，瞬间被这股暖流冲散。他转过身，看向萧屹，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个释然又带着几分豪气的笑容。
“未必需要亲至海外。但这条路，或许值得一试。”他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当务之急，是弄清楚，我们的茶，要如何做，才能飘洋过海，不改其香，不变其味。”
新的挑战，已然摆在面前。南山茶的香气，或将随着海风，飘向那片更加浩瀚无垠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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