梯田工程干到第三天,出问题了。
问题出在水路上。
老王头领着人按着之前定的路线挖引水沟,挖到一半,碰上了硬石头层。那石头不是散石,是一整片岩层,埋得不深,但面积大,靠镐头铁锹根本挖不动。
“得炸。”老王头找到顾清辞时,眉头拧成了疙瘩,“可这位置……离咱们垒好的护坎太近,万一炸狠了,怕把坎震塌了。”
顾清辞跟着去看。果然,那片岩层正好横在规划的引水沟中间,绕是绕不过去的——一绕,整个水路走向就得大改,前面挖的都白费了。
萧屹蹲在岩层边,用手摸了摸石面,又敲了敲:“不厚。少用药,分两次炸。”
“能行吗?”顾清辞有些担心,“两次炸,中间的间隔、用药量,都得算准了。万一第一次炸松了结构,第二次控制不好……”
“我来。”萧屹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今天先停。我测厚度,算药量。”
活儿停了,大家伙儿都聚过来看。铁柱凑到萧屹身边:“萧大哥,要我帮忙不?”
“找根长铁钎来。”萧屹说,“要直的。”
铁柱应声跑去找。萧屹又让老王头找些湿泥巴来,说是要封炮眼用。
顾清辞站在一旁,看着萧屹有条不紊地准备,心里那点焦虑渐渐平复了。这人就是这样,越是遇到难事,越沉得住气。他那份镇定,不知不觉就传染给了周围的人。
铁钎找来了,萧屹选了几个点,用锤子把铁钎一点点砸进岩缝里,通过铁钎进去的长度来估算岩层厚度。他做得很仔细,每测一个点,就在地上用石子做个标记。
“平均一尺半厚。”测完最后一处,萧屹站起身,“分两次炸,第一次用六成力,把岩层震松;第二次用四成,彻底炸开。”
“那药捻子埋多深?”老王头问。
“第一次,埋一尺;第二次,埋八寸。”萧屹边说边在地上画示意图,“两个炮眼错开一尺,引线留长些,人退远。”
计划定了,但今天是不能炸了——天色已晚,光线不好,容易出岔子。赵里正招呼大家收工,明天再来。
下山路上,铁柱跟在萧屹身边,眼睛发亮:“萧大哥,你这手艺哪儿学的?咋啥都会?”
萧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清辞接过话头:“萧大哥以前走过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广。你好好跟着学,将来也是咱们村的能人。”
铁柱嘿嘿直笑:“那我可得多跟着萧大哥!”
回到小院,王婶已经做好了饭。今天特意炖了一锅萝卜骨头汤,说是给大家补补力气。
“听说碰着硬石头了?”王婶一边盛汤一边问,“要紧不?”
“不要紧。”顾清辞接过碗,“萧屹有办法,明天炸开就行。”
王婶松了口气,又看向萧屹:“萧壮士,那你可得小心着点!那玩意儿危险!”
“嗯。”萧屹应了一声,低头喝汤。
吃完饭,顾清辞照例在灯下整理今天的进度记录。萧屹坐在对面,就着灯光重新计算药量。他用的是最土的法子——拿个小秤,一厘一厘地称火药,再按比例分成两份,用油纸仔细包好。
顾清辞写几个字,就抬头看他一眼。灯光下,萧屹的侧脸轮廓分明,眉头微蹙,眼神专注。那双握惯了刀箭的手,此刻捏着小秤的姿势,竟也有种别样的稳重。
“明天……我跟你一起吧。”顾清辞忽然说。
萧屹抬头:“危险。”
“我知道危险。”顾清辞放下笔,“可总不能什么都让你一个人担着。我虽然帮不上大忙,但递个东西、看看引线,还是行的。”
萧屹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站我身后。”
“好。”顾清辞笑了。
夜里起了风,吹得窗户纸噗噗作响。顾清辞躺下后,听着外间的风声,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他翻了个身,轻声问:“萧屹,你睡了吗?”
“没。”
“明天……万一没炸好……”
“能炸好。”萧屹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平稳,坚定。
顾清辞翻过身,面朝外间方向:“你以前……经常做这些危险的事吗?”
外间沉默了片刻。
“嗯。”萧屹的声音低了些,“以前,家常便饭。”
顾清辞心里一紧。他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日子,能把“危险”当成“家常便饭”。
“以后不用了。”他轻声说,“以后咱们就种茶,收粮,过太平日子。”
外间又安静了一会儿。然后,萧屹的声音响起,在风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嗯。”
这一声“嗯”,像一颗定心丸。顾清辞闭上眼睛,终于有了睡意。
第二天一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赵里正看着天色,有些担心:“要不改天?这天气,引线容易受潮。”
“来得及。”萧屹看了看天,“雨来前,能炸完。”
众人还是上了山。今天的气氛比往日凝重些,大家都知道了要炸岩层的事儿,说话声都小了。
到了地方,萧屹让所有人都退到百步开外,躲到巨石后面。只有顾清辞留在他身边——说好了,站他身后。
萧屹开始布设药捻子。他动作很稳,先用铁钎在岩层上钻出两个深深的孔,再把包好的火药小心地塞进去,用木棍轻轻压实,最后塞入引线,用湿泥巴封口。
整个过程,顾清辞屏着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萧屹的手很稳,一点不抖,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一丝不苟。
“好了。”布设完第二个炮眼,萧屹站起身,“退后。”
两人退到五十步外的一块大石后面。萧屹拿出火折子,看向顾清辞:“怕吗?”
顾清辞摇摇头:“不怕。”
萧屹看了他一眼,点燃了火折子,然后深吸一口气,快步走向第一个炮眼。他蹲下身,点燃引线,立刻起身跑向第二个炮眼,点燃,再转身往回跑。
那几步跑得极快,几乎是眨眼间,他就回到了顾清辞身边,一把将他拉到大石后面,用身体护住。
“嗤嗤——”
引线燃烧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间格外清晰。
顾清辞被萧屹护在怀里,能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和火药味的、独属于他的气息。这一刻,什么危险,什么担忧,忽然都远了。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人在护着他,用整个身体护着他。
“轰!轰!”
两声爆破,间隔极短。大地震动,碎石飞溅,砸在周围的山石上,噼啪作响。
萧屹没有立刻松手,等飞石声停了,才放开顾清辞,探头去看爆破效果。
顾清辞也跟着看过去。岩层已经被炸开了,裂成几大块,虽然还没完全破碎,但裂缝纵横,显然已经松动了。
“成了!”远处传来铁柱的欢呼声。
众人围过来,看着炸开的岩层,都松了口气。老王头蹲下检查:“裂得漂亮!再来一次,保准能清!”
第二次爆破就简单多了。萧屹调整了药量,只用了一小包火药,就把已经松动的岩层彻底炸碎。碎石大小均匀,正好可以用来垒坎。
雨终于还是下下来了,细细密密的秋雨,不大,但足够让所有人湿了衣裳。赵里正招呼大家赶紧收拾工具下山,剩下的活儿等天晴了再说。
下山路上,顾清辞和萧屹走在最后。雨丝打在脸上,凉丝丝的。顾清辞侧头看萧屹,发现他右侧肩膀的衣裳颜色深了一块——是刚才护着他的时候,被飞溅的石子划破了,雨水一浸,渗出血迹。
“你受伤了?”顾清辞拉住他。
萧屹低头看了看:“小伤。”
“什么小伤!”顾清辞皱眉,“都流血了!回去得赶紧上药!”
回到小院,顾清辞顾不上换湿衣裳,先找出了金创药。萧屹脱了外衣,露出右肩。果然,一道寸许长的口子,不深,但还在渗血。
顾清辞小心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他的手有点抖——不是怕血,是后怕。要是今天那块石子再偏一点,再大一点……
“疼吗?”他轻声问。
“不疼。”萧屹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你没事就行。”
顾清辞手上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着萧屹。萧屹也看着他,眼神平静,坦然,好像说了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
可就是这句话,让顾清辞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软,涨得满满的。
他低下头,继续包扎,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再放轻,仿佛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包扎完,两人换了干衣裳。王婶送来了姜汤,说是驱寒。热辣辣的姜汤下肚,身上才渐渐暖和起来。
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打在屋檐上,像一首绵长的曲子。两人坐在屋里,一时无话。
“今天……”顾清辞先开口,“谢谢你护着我。”
萧屹看了他一眼:“应该的。”
“没有什么是应该的。”顾清辞摇头,“你本可以自己躲开,不用管我。”
萧屹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在,我就要管。”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笨拙,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顾清辞心动。他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假装喝姜汤。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雨声和两人轻轻的呼吸声。
良久,顾清辞轻声说:“萧屹,以后……我也护着你。”
萧屹转过头看他。烛光下,顾清辞的脸微微泛红,不知是姜汤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眼睛很亮,眼神认真,坚定。
“好。”萧屹应了一声,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色也渐渐暗下来。这个秋雨绵绵的下午,这个小屋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不是惊天动地的变化,而是像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却深入骨髓。
晚饭时,王婶送饭过来,一眼就看见萧屹肩上的包扎:“哎哟!萧壮士受伤了?严不严重?”
“皮外伤。”萧屹说。
“那也得小心!”王婶絮絮叨叨,“伤筋动骨一百天呢!明天别上山了,在家歇着!”
“明天雨停,还得去。”萧屹道。
王婶还要劝,顾清辞接过话头:“王婶,明天我看着他,不让他干重活,您放心。”
王婶看看顾清辞,又看看萧屹,忽然笑了:“行行行,有顾小哥看着,我放心!”
她笑得意味深长,顾清辞被她笑得耳根发热,赶紧低头吃饭。
夜里,雨停了。月光从云缝里漏出来,清清冷冷的。顾清辞躺在炕上,听着外间萧屹均匀的呼吸声,久久没有睡着。
他想了很多。想今天的爆破,想萧屹护住他的那一瞬间,想那句“你在,我就要管”,想自己说的“以后我也护着你”。
这些话,这些事,像一块块石子,投进他平静已久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涟漪,久久不散。
但他不慌,也不怕。反而有种奇异的踏实感——好像走了很久的夜路,终于看见远处有一盏灯,知道那里有个人在等,在陪。
这感觉,真好。
外间,萧屹也没有睡着。他听着里间顾清辞翻身的细微声响,右手轻轻按了按肩上的伤口。
疼吗?其实有点。但比起以前受过的伤,这真的不算什么。
重要的是,今天他护住了想护的人。而且那人说,以后也要护着他。
萧屹闭上眼,嘴角的弧度又深了些。
这日子,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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