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崩溃的风暴来得猛烈，去得也突兀。如同一个庞大的意识体在经历了最剧烈的癫痫后，陷入了深度的、不祥的昏迷。主控塔内，死寂像浓稠的液体般沉淀下来，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高压电弧灼烧金属和绝缘层的刺鼻焦糊，某种精密元件过载熔化后的奇异甜腥，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暴雨后泥土翻涌、但又混杂着金属锈蚀的古怪气息。那是数据海深处被暴力搅动后，泄露出来的“本质”的味道。
光线变得很不稳定。残存的照明设备有一半彻底熄灭，剩下的则间歇性闪烁，将满地狼藉映照得忽明忽暗。那些不久前还如同猎犬般精准扑杀的自律防御单元，此刻散落一地，化作了冒着袅袅青烟的废铁残骸。它们的外壳扭曲破裂，露出内部焦黑的电路和断裂的液压管，偶尔还有细小的蓝色或橙红色电弧，在裸露的线缆断口间“噼啪”炸响，像垂死神经末梢最后的痉挛。光芒短暂照亮周围——碎裂的控制台面板，从天花板垂落、如同怪异藤蔓的粗大缆线，以及金属地板上那些尚未干涸的、属于人类和机油的混合污渍。
林薇半跪在轮椅旁，姿势已经僵了很久。她紧紧握着张伟的手，那手冰凉，皮肤下几乎感觉不到血液流动的温热，只有一种令人心慌的、仿佛正在缓慢石化的僵硬感。她的眼泪早已流尽，眼眶干涩发红，脸上只剩下被冷汗和灰尘糊住的麻木，以及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恐惧——不是对敌人的恐惧，而是对掌中这份生命力正不可逆转流逝的恐惧。张伟的头歪向一侧，脸色是一种接近死灰的蜡黄，嘴唇毫无血色，只有眉心因为某种持续的、内在的痛苦而微微蹙着。他的呼吸微弱到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胸廓起伏，只有将耳朵贴近他口鼻，才能感受到一丝游丝般的、带着铁锈味的气息。他的身体像一个被强行透支到极致后，内部结构已经出现无数细微裂痕的琉璃盏，看似完整，实则一触即溃。
艾莉西亚背靠着冰冷且布满划痕的控制台边缘，才勉强支撑着身体没有滑倒。她那身象征着蔷薇十字身份的华贵长袍，此刻多处破损焦黑，肩头和小腹的伤口只是用应急敷料草草压住，暗红色的血渍仍在缓慢地向外渗透，在灰白的布料上晕开一朵朵不祥的彼岸花。她手中那柄家传的细剑，剑身多了几处细微的崩口，灵光黯淡，此刻被她当作拐杖杵在地上，剑尖抵着金属地面，发出轻微的、稳定的“嗒……嗒……”声，这是她对抗眩晕和脱力、保持清醒的方式。她的目光扫过这片劫后余生的废墟，碧绿的眸子里没有胜利者该有的神采，只有一片沉重的、仿佛压着铅块的茫然，以及更深处的、面对未知残局的凝重。铸星者的崩溃并未带来解脱，反而像是揭开了潘多拉魔盒的最后一道封条。
角落里，夜琉璃的“潜航者”义体静立着，像一尊被遗忘在战场上的古代盔甲。外壳上布满了能量灼烧的焦痕和物理撞击的凹陷，几处装甲板脱落，露出下面精密却已部分碳化的内部结构和如同死蛇般垂落的线缆。头部的光学传感器阵列完全熄灭，只留下几个漆黑的孔洞，在闪烁的灯光下如同盲眼。然而，一阵带着强烈电流干扰杂音、时断时续的电子合成音，还是从她躯干某处的备用扬声器中艰难地挤了出来：
“逻辑核心……已确认崩解……‘铁心疫病’的源头协议……及扩散指令……被强制终止。但……‘盖亚之心’主系统……因此遭受……不可逆的……结构性损伤……关键底层协议集群……约百分之三十七损毁……百分之二十二……丢失……环境调控主循环……效率衰减……预计……百分之五十四点三……”
声音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仿佛她的核心处理器正在艰难地处理着海量的、触目惊心的数据。
“……根据现有残余监控节点及……系统日志推算……‘锈蚀霓虹’全域……能源供应网络稳定性……下降百分之六十以上……预计百分之三十至四十五区域……将陷入……周期性、随机性的大规模停电……重力锚定系统、空气循环与净化阵列、背景辐射屏蔽层……等维生设施……综合效能衰减……百分之十五至六十五不等……具体影响……因区域基础设施新旧及受损程度……存在巨大差异……”
“……另……逻辑崩溃风暴的余波……可能……意外激活或……松动了……某些存在于‘盖亚之心’最底层协议库的……休眠封存协议……或……历史残留的……未定义异常数据片段……其性质、影响范围……目前……无法评估……”
夜琉璃的报告，每一个破碎的句子，都像一块冰冷的铁，砸在幸存者刚刚稍有回暖的心上。他们拼死阻止了一场将所有人思维格式化的“秩序瘟疫”，却也用最粗暴的方式，重创了这座庞大地下都市赖以生存的“生命维持系统”。能源危机、环境恶化、再加上那些被意外唤醒的、不知沉睡了多少年的“未知协议”或“异常数据”……任何一项，都足以在这本就脆弱的社会结构上，引发雪崩般的连锁灾难。
“外面的……局势？”艾莉西亚的声音沙哑干涩，仿佛声带也在这场战斗中受了伤。
夜琉璃的处理器再次发出低沉的嗡鸣，似乎正在调动那些散布在废墟各处的、尚未完全损毁的监控探头和感应器。
“菊机关部队……战损率……初步估计……百分之六十八……剩余有生力量……正在指挥官带领下……向第三、第七号备用出口……有序撤离核心交战区……但士气……数据监测显示……低迷指数超过阈值。指挥官……已通过最高权限加密频道……向总部汇报……情况。菊机关在此次事件中的……行动力与权威性……遭受……严重打击。”
“金刚组……投入战场的精锐改造体及核心头目……在数据海冲击及后续混战中……损失……超过八成。残余武装人员……已收缩至其核心工坊区‘钢铁丛林’……转入全面防御姿态……短期内……扩张能力丧失。外围普通成员及附庸团体……溃散、逃离现象……严重。”
“黄泉之门……残余狂热信徒……在教主‘牧魂者’被俘、核心仪式场‘心之熔炉’被毁后……组织性瓦解。部分零散成员……可能携带残余技术或理念……转入更深层地下或……其他区域潜伏。”
“底层流浪者及……临时响应号召的松散援军群体……伤亡率……估算在百分之四十左右……幸存者……目前主要活动集中在……原交战区外围……进行伤员救助、物资搜寻……以及……自发占据部分因势力撤退而……出现的无主区域或……设施……”
势力版图，在短短几个小时内，经历了一场无声却残酷的地震。曾经代表着“正统”与秩序的菊机关威望扫地，以暴力统治街区的金刚组折断了爪牙，疯狂的末日教派黄泉之门烟消云散。而被长久忽视、压榨的底层，却在这场灾难的夹缝中，凭借着最原始的求生欲和仇恨，挣扎着挺了过来，并开始试探性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权力与资源。
但这权力真空，绝非乐土。它更像一个刚刚被撕开巨大创口、鲜血淋漓、又暴露在满是锈蚀和未知病菌环境中的躯体。争夺、冲突、猜忌、以及因生存资源骤减而引发的更加赤裸裸的弱肉强食……一切都在暗处发酵。
“接收到……来自‘蔷薇十字’庭园的……紧急优先通讯请求……”夜琉璃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那惯常的冰冷电子音里，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人类通讯频道特有的焦急波动。
艾莉西亚脊背微微挺直：“接入。”
一个明显强自镇定、却仍难掩惊慌的年轻男性声音，伴随着不太稳定的信号杂音传来：“艾莉西亚大人！您是否安全？庭园外围屏障在十七分钟前遭受三次不明强度冲击！冲击源性质无法识别！同时，主能源管线输出功率出现异常波动，降幅最高达百分之三十！长老会已启动二级警戒，并紧急召所有在外核心成员立即返回！重复，立即返回！”
艾莉西亚的心，沉向了更深的冰窖。连“蔷薇十字”庭园——那个依托古老灵能技术与独立能源，相对超然于锈蚀都市大部分混乱的家族堡垒——都开始被波及，甚至遭到了直接冲击！混乱的蔓延速度和烈度，远超最坏的预计。
“明白。我会尽快返回。”她声音低沉地切断通讯，目光转向轮椅旁的林薇和昏迷的张伟，脸上浮现出激烈的挣扎。家族的召唤是最高指令，尤其在这种全面危机的时刻，她的身份和责任不容她迟疑。但眼前这两个人……
“跟我去庭园。”艾莉西亚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那里有更完善的医疗设施和更强的防御力量。张伟的状况需要专业处理，你们也需要一个暂时安全的地方恢复。这……是我必须做的。”她将“欠你们的”这几个字咽了回去，换成了更符合她身份和此刻心境的表达。
林薇抬起沉重的眼皮，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艾莉西亚，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眼神里混杂着感激、疲惫和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
就在此时，夜琉璃那带着干扰杂音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一次，干扰似乎略微减轻，但所传达的内容，却让塔内残留的些许温度瞬间降至冰点：
“侦测到……新的异常能量读数波动……源头……指向数据海……更深的‘未映射区域’……能量特征……与‘铁心疫病’逻辑秩序性截然不同……呈现出……高度混沌、非结构化、且带有……原始侵蚀性……波动强度……正在以缓慢但……稳定的速率……增强……”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进行更精密的比对分析。
“……此外……‘虚空髓核’碎片与张伟先生……融合后产生的……微弱本源共鸣信号……其波动频率……与侦测到的……新异常波动……存在某种……非线性、非因果的……微妙……呼应关系……初步判断……非直接关联……但……存在深层次……交互可能……”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令人不安的报告，昏迷中的张伟，右眼的眼皮，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那只一直冰凉僵硬的手，食指的指尖，也似乎蜷缩了微乎其微的一个弧度。
林薇和艾莉西亚几乎同时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骤然升起的惊疑，以及一丝被强行压下的、更深邃的不安。
“铁心疫病”的阴霾似乎暂时散去，但这场逻辑崩溃的风暴，撕开的或许远不止是“锈蚀霓虹”那层脆弱的文明外衣。有些沉睡在数据海更深处、甚至可能与这个世界某些古老禁忌相连的东西，似乎被惊动了，正从漫长的沉眠中，缓缓睁开它混沌的眼睛。
旧的秩序正在废墟上崩塌，硝烟未散。而新的时代，尚未显露轮廓，便已笼罩在一片更加浓郁、更加不可名状的黑暗迷雾之中。他们挣扎求存的故事，远未抵达终点，只是被抛入了一个更加混乱、危险四伏、且前路完全被迷雾笼罩的、全新的篇章。
夜琉璃做出了最后的、冰冷而客观的建议，声音在空旷死寂的主控塔内回荡：
“综合评估……建议……立即撤离……当前坐标。不稳定变量……及未知威胁指数……正在……呈指数曲线……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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