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这才转向那魁梧汉子,拱手温言道:“这位好汉,受惊了。在下宋江,郓城人氏。不知好汉高姓大名,因何与此辈龃龉?”
那汉子,正是郁闷不已的孙悟空化身的武松。
他见来人气度儒雅却又带着江湖豪气,言语诚恳,便也抱拳还礼,声音洪亮:“多谢先生解围!俺叫武松,本是清河县人氏。”
提及缘由,他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无奈和愤懑,便将这数月来的遭遇,如何替人追债却心软倒贴、如何走镖却打了不该打的山匪、如何看家护院却放了抵债的丫鬟、乃至最后如何得罪工坊主……竹筒倒豆子般粗略说了一遍。
虽言语直率,却自有一股磊落之气。
宋江听得是又觉好笑又深感同情。
他行走江湖多年,何等眼力,立刻看出这武松乃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本性纯良,侠肝义胆,只是不通世故,性子过于刚直,才在这浑浊世道中处处碰壁。
这等好汉,若因小人算计而埋没,实乃可惜。
“武松兄弟真乃义士也!”宋江赞叹道,“只是这世间之事,有时刚则易折。兄弟若不嫌弃,此事便交由宋某处置如何?”
说罢,宋江二话不说,当即取出随身携带的银两,又凭借自己的名望和人情,出面邀请武松得罪过的各方势力头面人物——从帮会头目、商贾代表乃至衙门中能说得上话的吏员——摆下一桌“和头酒”。
席间,宋江凭借其高超的江湖手腕和如簧巧舌,一面代武松致歉,言明其本心非恶,只是行事莽撞,一面陈说利害,暗示武松勇武过人,逼急了于各方皆无好处,一面又拿出银钱补偿各方损失,或承诺日后由他宋江代为斡旋,行些方便。
他仗义疏财,言语恳切,给足了各方面子,最终竟硬生生将这场原本看似无法化解的围剿,给平息了下来。
那些势力虽心中仍有芥蒂,但看在“及时雨”宋江和真金白银的份上,也只好暂时按下对武松的追究。
武松在一旁,看着宋江为自己这个素不相识之人如此奔波打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更对宋江的义气和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这直来直去的性子,何曾见过这般四两拨千斤的江湖智慧?
这宋公明虽身在公门,做着押司的差事,却与那些只知钻营功名、贪恋金银的寻常官吏大不相同。
他平生最大的嗜好,既非案牍之上的锦绣文章,也非库房之中的黄白之物,而是那一坛坛能醉倒英雄的醇香烈酒。
但凡公务得闲,必要寻个相熟的酒肆,或是邀上三五知己,或是独自小酌,痛痛快快饮上几大碗,方觉人生快意,浑身舒泰。
说来也是宿命使然。
孙悟空魂魄所寄宿的这个武松的肉身,原本却是个实实在在、滴酒不沾的耿直汉子。
究其根源,在于武松幼年时亲眼目睹了父亲如何因酗酒欠下累累债务,更在醉后失德,对母亲拳脚相加。
这惨痛的记忆,让武松自小对“酒”这东西深恶痛绝,视若毒药。
后来他离家谋生,因为性格耿直,在外屡遭挫折,心中郁结难舒,苦闷到了极处,竟生出一种自暴自弃的念头。
他想学着记忆中父亲的模样,去村头酒馆大醉一场,企图借酒浇愁。
谁知他本就从未沾酒,身体对酒精毫无耐受,加之心情激荡,竟一口气灌下烈酒之后,生生将自己给醉死了。
也正是这阴差阳错,才给了被压五行山下、元神出窍的孙悟空一个可乘之机,借这刚断气的躯壳还魂重生。
而孙悟空本尊,却是天地孕育的灵猴,自打在花果山发现了猴儿酒之日起,便是个无酒不欢的主儿。
当年若不是因为在蟠桃会上喝光了御酒,醉意朦胧间又偷吃了老君仙丹,也不至于酒壮猴胆,引出后来大闹天宫那一场泼天祸事,最终被如来压在山下五百年。
这好酒的性子,是刻在他灵魂深处的印记。
如今结识了宋江这般豪饮之人,闻着那酒香,看着他酣畅淋漓的饮态,潜藏在武松躯壳深处的那条“酒虫”,仿佛被仙露浇醒,重新在他五脏六腑里活蹦乱跳起来。
有人说这是“近朱者赤”,被宋江的豪气所感染。
也道是英雄惜英雄,满腔的豪情壮志,总要借着酒意才能抒发得淋漓尽致。
但要我说,这酒与武松或者说与孙悟空的缘分,怕是早在五百年前、甚至更早的前世,就已经注定纠缠不清了。
自此之后,这孙悟空化身的武松,可谓是性情大变。
饭可以粗茶淡饭甚至饿上三日,但酒却不可一顿不饮。
一旦酒瘾发作,便似有千百只爪子在心肝上挠抓,浑身筋骨都不得劲,坐立难安,非得那辛辣的液体穿过喉咙,落入肚肠,才能将那躁动不安的魂魄暂且安抚下来。
偏生这“症状”,正中了宋江的下怀。
这位“及时雨”本就爱以酒会友,见武松如此海量,再加上孙悟空元神加持,酒量自然非同小可,更是喜出望外。
说来也妙,两人虽年纪相差十余岁,宋江沉稳练达,孙悟空化身的武松直率刚猛,性格迥异,却偏偏比那嫡亲的兄弟还要投缘。
每每宋江在清河县的公务了结,必要拉着武松寻个僻静处,或是包下一间雅座,把酒言欢,天南地北地畅谈。
三碗黄汤下肚,武松便觉浑身血液如同煮沸了一般,四肢百骸暖洋洋、热烘烘。
那源自孙悟空的无边神力在血管里奔腾咆哮,却因肉身的限制和刻意收敛而无处发泄,恨不能将驿站的石头门柱都拔起来,当做金箍棒耍上一通才痛快。
宋江见他面红耳赤、目光炯炯、浑身筋肉贲张的模样,非但不惊,反而抚掌大笑:“贤弟真乃天神下凡!这般旷世神力,若不通晓武艺,不会运用,岂不是暴殄天物,可惜至极?”
他眼光毒辣,早已看出武松虽然力大无穷,但与人格斗时全无章法,靠的纯粹是一股蛮力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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