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赶到地宫时,看到郑老牙正扛着铁枪,仰着头灌酒,守着边上的沙雪。
郑老牙见他来到,顿时一喜。
简单讲述发生的情况后,急忙催促陆元,把昏迷中的沙雪抱出地宫,回城主府里休息。
出地宫后。
赤沙城上空的异象已渐渐消散,只余天际一抹将褪未褪的暗红,像一道迟迟不肯愈合的伤口。
这时候,白枫还没回来。
陆元将沙雪安置在城主府最深处的房间里。
少女眉心火焰印记明灭不定,周身热气蒸腾,将身下的床褥都烤得微微发焦。
以免她气息过于强大而无意识外泄,暴露自己,也惊吓到城中人,陆元赶紧布下隔绝阵法结界。
结界布置完成。
陆元拍了拍手,说道:
“她体内地火本源与肉身正在融合,这个过程无法外力干预。”
“我能做的,只是以温和灵气疏导,助她稳住心神,避免传承记忆冲刷导致意识涣散。”
郑老牙倚着门框,灌了口酒:
“那青龙使我跟他多年前就打过交道,对他还算熟悉,现如今他身上的黑气不对劲。”
“不像是单纯的邪魔功,倒像是掺了别的东西,地火至阳,寻常魔气靠近即燃,可他那黑气竟能在岩浆上凝而不散。”
“你说,怪不怪?”
陆元眼神微凝:
“能跟赤沙神王地宫里的地火匹敌的黑气?”
“您怀疑他接触过其他神王遗泽?甚至是被污染的神王之力?”
“说不准。”
郑老牙摇头,郑重提醒:
“但万事小心。”
“司天监设立阴符司,已有好几百年,阴符司手里捏着的底牌,恐怕比我们想的更多。”
陆元默默记在心上,不再多言,转身回到床边,掌心运起温润的赤金灵气,缓缓覆在沙雪额前。
灵气入体。
如同清泉,汇入沸腾的熔岩。
沙雪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混乱的呼吸逐渐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
朦胧中。
沙雪的视线穿透了层层迷雾,再次“看”到了那片战场。
黑暗如潮。
自深不可测的“墟”中涌出,吞噬星辰,湮灭光热。
四道顶天立地的身影,抵抗着无边无际的黑暗洪流。
她“看”清了。
左侧。
是身躯如山,通体赤红如地心熔岩的赤沙神王,双足踏碎虚空,拳锋过处,黑暗崩裂又重组。
右侧。
是身披万水凝成的湛蓝战甲,长发如瀑的沧溟神王,她挥手间星河倒卷,化为无尽水幕,将黑暗暂时阻隔。
身后。
是身影飘忽,周身缭绕青色风雷的青冥神王。
以及通体绽放着刺目白金锋芒,手持巨锤的金罡神王。
而在她的正前方,那道背对着她,浑身燃烧着赤金色烈焰的身影……
是朱雀神王!
祂的火焰最为炽烈,所过之处黑暗如冰雪消融,但也因此承受着最猛烈的反扑。
赤金火焰构成的羽翼已残破不堪,金色的神血不断从伤口滴落,在虚空中燃起一簇簇短暂的小火苗,旋即被黑暗吞没。
就在某一刻。
朱雀神王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地回头!
沙雪“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被火焰遮掩了大半,却依然能看出极致威严与悲悯的面容。
他的嘴唇开合,无声地说出四个字的口型:
小心……朱雀。
不是“小心朱雀”,而是带着一种复杂难言,仿佛警示又仿佛自省的顿挫:
小心……朱雀。
画面在此定格,而后破碎。
沙雪浑身一颤,猛地睁开了眼睛!
静室内,烛火摇曳。
陆元收手,关切地看着她,温和笑问:
“沙城主,感觉如何?你昏迷中可一直不安稳,不停的颤抖,说小心朱雀。”
沙雪剧烈喘息,额上冷汗涔涔。
她抓住陆元的衣袖,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悸:
“王爷……我看到了,在传承记忆里……”
她语无伦次地将所见景象复述出来,尤其是朱雀神王回头无声示警的那一幕。
陆元听完。
沉默了。
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深深的困惑。
“赤沙神王记忆里的朱雀神王,或者说是你看到的景象中,那位朱雀神王,让我小心……朱雀?”
他缓缓重复,眉头紧锁,思索片刻,摇头道:
“这说不通。”
“若他察觉自身有问题,为什么不是提醒战友‘小心我’?”
“若是提醒战友小心他人,为什么口型明确是‘朱雀’二字?”
“而且……”
他抬起手。
一缕精纯的赤金色朱雀真火,在指尖跳跃,温暖、光明、充满生机,与记忆里那焚尽黑暗的烈焰同源。
“我继承朱雀传承至今,从来没在传承记忆或力量本源中,感知到任何‘异常’或‘警告’。”
“相反,这力量给我的感觉始终是浩然正大,守护之意远胜杀伐之气。”
陆元看向郑老牙,问:
“您活了这么多年,见多识广,此事怎么看?”
郑老牙嘬着牙花子,半晌才道:
“有三种可能。”
“第一,记忆被篡改了。”
“阴符司那帮耗子,最擅长玩弄魂魄,污染灵识。”
“青龙使接触过遗骸,说不定动了什么手脚,故意留下这段离间记忆。”
沙雪回忆着,说道:
“他的确靠近了神王遗骸。”
‘但没接触到’这几个字,她没说出口。
一是,郑老牙打断了她的话。
二是,似乎郑老牙在有意无意中提醒她,不让她再说下去……
毕竟。
她面前站着的,是主宰西南十八城命运的西南王。
皇朝局势,波诡云谲。
一句话,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第二,记忆是真的,但理解错了。”
郑老牙打断她后,继续说道:
“神念传讯,尤其是濒死之际的残念,可能模糊残缺。”
“也许朱雀神王说的不是‘小心朱雀’,而是别的,只是口型类似?或者‘朱雀’二字另有指代?”
“第三……”
他顿了顿,看向陆元:
“记忆是真的,话也是真的。”
“但‘小心朱雀’不一定意味着‘朱雀神王是叛徒或有问题’。”
“可能是指……要小心‘朱雀’这个身份,这份力量,或者与‘朱雀’相关的事物,传承……甚至,是小心未来某个继承了‘朱雀’之名的人?”
最后一种可能,让室内气氛陡然一沉。
沙雪急道:
“王爷继承朱雀传承,是光明正大之事!”
“赤沙神王若真有此意,为何不直接在传承中警示后来者?反而要留下这段模糊不清的记忆?”
“反正我觉得,西南王心怀赤诚,不会坑害天下人。”
这时候。
陆元已经听不明白真假话了,但希望他们说的是内心话,而不是畏惧他是西南王,而……
唉!
高处不胜寒。
“神王层次的博弈,我们未必懂。”郑老牙叹了口气,“也许有些警示不能明说,会被‘某些存在’感知到,只能以这种隐晦方式留下线索。”
陆元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说道:
“无论如何,此事蹊跷,在查明真相前,仅限于我们三人知晓。”
“等玲珑回来,或许能从龙族或潮音阁的古老记载中找到旁证。”
“眼下,我们的敌人很明确,是阴符司,是皇庭,是归墟里可能苏醒的东西。”
“不能自乱阵脚。”
沙雪和郑老牙点头。
陆元心中升起一丝隐隐不安,白枫去追青龙使了,怎么还没回来?
……
……
……
与此同时。
东海深处,龙吟峡。
海水在这里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分成两色:
上方是寻常的墨蓝,下方却泛着诡异的金红。
那是龙血泉渗透出的光芒,三千年来从未熄灭。
霍玲珑正盘膝坐在泉眼中央的石台上,潜心‘铸剑’,这已经是第三天。
第一天。
鲛人涟带她来到这里,指着不断翻涌金红色泉水的池子说:
“龙血泉,龙族埋骨之地的血渗入地脉,三千年不干。你要铸的剑,需在此处完成最后一步——‘龙魂醒剑’。”
第二天。
她步入泉中。
泉水滚烫,像熔化的金属浇在身上。
她能感觉到皮肤在龟裂,愈合,再龟裂。
更痛苦的是,体内那枚在淬龙池底融入心脏的龙骨剑胚,开始疯狂吸收龙血精华,每一次搏动都像要将她撕裂。
第三天。
她开始‘看见’东西。
不是用眼睛。
是用意识。
她看见敖烬,不是记忆中那条金色巨龙,而是一个金发金眸的男子,坐在同样的石台上,对着虚空说话:
“后来者,你若能见此影,说明你已通过淬龙池考验,有资格继承‘龙吟’。”
男子的声音温和,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像是三千年没睡,耐着心的讲,没有丝毫敷衍。
“龙吟不是剑,是‘契约’。”
他抬起手,掌心浮现一柄金色小剑的虚影。
“我以龙骨为基,龙血为引,龙魂为誓,铸此剑。”
“持剑者,需承我龙族三愿。”
“一愿,护四海安宁。”
“二愿,守归墟封印。”
“三愿……”
男子顿了顿,眼中闪过悲凉:
“若有机会,替我看看,龙族是否还有血脉存世。”
虚影消散。
霍玲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那不是她的眼泪,是敖烬残留在剑胚里的情绪:
三千年,孤独守望,至死不忘族群的悲怆。
“我答应你。”
她轻声说,不知是对敖烬,还是对自己。
话音未落,心脏处的剑胚猛然一震!
一股磅礴的吸力从剑胚中爆发,疯狂抽取龙血泉的能量。
金红色的泉水,以她为中心形成旋涡,汩汩涌入她胸口。
痛。
难以形容的痛。
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经脉里游走,穿刺每一个穴位,灼烧每一寸血肉。
霍玲珑咬紧牙关,牙龈渗出血丝,但她没有喊,也没有动。
因为她能感觉到:
剑。
在‘生长’。
从心脏开始,沿着脊椎向上,一节一节,像某种金属骨骼在体内延伸。
她能‘看见’它的形状:
剑柄贴合她掌骨的弧度,剑锷护手的棱角,剑脊笔直如龙脊,剑锋薄如蝉翼。
它在适应她的身体。
或者说,她的身体在适应它。
“玲珑姐!”
泉边传来玉龙的惊呼,在外面,为了更好的保护她,最好不能叫王妃。
霍玲珑勉强转头,看见玉龙指着她的手臂。
那里,皮肤下正浮现出细密的金色纹路,像某种古老的符文,又像是龙鳞的纹样。
不只是手臂。
她的脖颈、脸颊、甚至眼皮上,都开始浮现这种纹路。
金色在皮肤下游走,勾勒出完整的脉络图。
是龙魂与人身融合的轨迹。
“坚持住!”
鲛人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她正站在峡谷入口,双手结印维持着结界,鼓励道:
“龙血灌体是最痛苦的一步,但只要撑过去,剑胚就能彻底与你融合!就差一步,一定坚持住!”
霍玲珑点头,已经说不出话。
她闭上眼,将全部意志沉入体内,引导着狂暴的龙血能量。
时间一点点流逝。
泉水的金色越来越淡,她的身体却越来越亮。
到后来。
整个人像一尊纯金雕塑,盘坐在石台上,只有胸口处随着呼吸明暗起伏的金色剑影,证明她还活着。
第四天黄昏。
龙血泉彻底干涸,露出池底黑色的岩石。
岩石上刻满了龙族文字,此刻正散发微光。
霍玲珑睁开眼睛。
那双眼睛,左瞳是她的深褐色,右瞳却变成了淡金色的竖瞳。
瞳孔深处,隐约有龙影游走。
她缓缓抬手,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皮肤上的金色纹路已经隐去,但仔细看,能看到极淡的龙鳞轮廓。
握拳时,指关节会泛起微弱的金光。
“成功了吗?”
玉龙压制着兴奋,小心翼翼地问。
霍玲珑没有回答。
她只是站起身,走到池边,曼妙的躯体,宛若精雕玉琢的艺术品,让天使精灵般的涟都晃神,伸手抚摸那些发光的龙族文字。
指尖触到文字的瞬间,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她看见敖烬当年铸剑的场景:
在更深的海底,龙族最后的工坊里,敖烬割开自己的腕脉,以龙血为墨,在龙骨上刻画符文。
每画一笔,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她看见剑成之日的异象:
九条龙魂虚影从剑中飞出,环绕敖烬盘旋,发出悲怆的龙吟。
那是敖烬封印进剑里的,龙族九支最后的血脉精魄。
她看见敖烬临终前的呢喃:
“对不起……我守不住了……后来者,剑给你……替我们……继续守……”
画面戛然而止。
霍玲珑收回手,指尖在颤抖。
她终于明白,这柄剑承载的不仅仅是力量,是整整一个种族覆灭前最后的希望,是延续了三千年沉重的嘱托。
“玲珑姐?”
玉龙察觉她的异常。
“我没事。”
霍玲珑深吸一口气,转身看向峡谷出口,问道:
“涟姑娘,接下来该怎么做?”
鲛人涟撤去结界,走到她面前,神色复杂。
“最后一步,”
她说;
“剑需要‘开锋’。”
“不是磨砺剑刃,是唤醒剑中沉睡的九道龙魂。而唤醒的方法……”
她顿了顿:
“需要你的血,和一场真正的战斗。”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峡谷外突然传来沉闷的号角声。
紧接着是爆炸声,厮杀声,还有海水的剧烈震荡。
“发生了什么?”
霍玲珑闭关‘铸剑’,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大感震惊。
“玄龟岛,阴符司养的狗!”
玉龙说出答案。
鲛人涟苦笑:
“龙血泉干涸的动静太大,瞒不住,他们一直在等这一刻,等剑将成未成时,来抢。”
霍玲珑望向峡谷出口。
透过幽深的海水,能看见外面密密麻麻的战船阴影,至少有三十艘。
船头飘扬着黑色旗帜,旗帜上绣着玄龟图案,龟甲中央贯穿一支箭。
“来得好。”她轻声说。
然后。
她做了个让玉龙和涟都没想到的动作,抬起右手,五指并拢如刀,对着自己的左腕,狠狠划下!
“嗤——”
鲜血喷涌。
不是普通的红色,是泛着金光的赤金色。
血滴落入干涸的泉眼,触到那些龙族文字的瞬间,文字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整个峡谷开始震动。
崖壁上的龙族刻文一个接一个亮起,从峡谷深处一直蔓延到出口。
三千年前的龙吟声从刻文中传出,起初微弱,随后越来越响,最后汇成震耳欲聋的咆哮!
霍玲珑站在光芒中央,任由鲜血流淌。
她能感觉到,体内那柄‘生长’完毕的剑,开始苏醒了。
不是被动地等待召唤,是主动地想要出来。
想要战斗。
想要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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