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并不匆忙、甚至可以说是悠然的行程,李斯与他的老妻,终于抵达了他们精心挑选的归隐之地——那处位于昔日秦楚交界地带、山峦叠翠、水色清幽的僻静乡野。当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掀开,映入他们眼帘的,并非什么气派的庄园别业,而是一座早已按照李斯事先详尽的要求、由当地淳朴匠人和他们带来的少数忠仆共同建好的新居。这座院落,与周围的田园风光浑然一体,毫无突兀之感,真正做到了“府邸简朴如民家”。
这座新居,坐落在一个向阳的缓坡之下,巧妙地依偎着地形。背后,是一片茂密挺拔的翠竹,风过处,竹叶沙沙作响,如同一曲天然乐章;侧面,一条清澈见底、水声潺潺的小溪蜿蜒而过,如同一条碧绿的丝带,为院落提供了水源,也增添了灵动之气。院墙并非咸阳城中高门大户惯用的青砖垒砌,而是就地取材,用当地的黄泥混合着切碎的草茎,一层层夯筑而成,墙体不高,仅及成人胸口,与其说是为了防御,不如说更多是象征性地划出一个家园的范围。墙头上,一些不知名的野花藤蔓已经悄然攀附,开着星星点点的淡紫色小花,平添了几分野趣与生机。院门是两扇再普通不过的松木门板,没有刷朱漆,没有镶铜钉,保持着木材原本的色泽与天然纹理,只在门闩和经常推拉的地方,被摩挲得光滑温润,透出岁月的质感。
李斯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老妻紧随其后。院内的景象,更是将“简朴”二字诠释到了极致。院子颇为宽敞,地面是结实的夯土地,被仆役们打扫得干干净净,光可鉴人。院子左边,被精心开辟出了一片方正的菜畦,里面已经种上了些当季的菜蔬,绿油油的韭菜、嫩生生的小白菜,在秋日阳光下舒展着叶片,生机勃勃;右边则搭起了一架崭新的葡萄藤,虽然藤蔓尚细,叶子也未丰茂,但已能想象来年夏秋时节绿荫匝地、果实累累的景象。院角用竹篱围了一个简易的鸡舍,几只肥硕的母鸡正在里面踱步,偶尔发出“咕咕”的叫声;几只鸭子和白鹅则在不远处的小溪边,悠闲地梳理着羽毛,时不时将头埋进水里觅食。整个前院,充满了浓郁而质朴的农家生活气息,与咸阳丞相府那亭台楼阁、曲径回廊、戒备森严的威严肃穆气象,简直是天壤之别,判若云泥。
居所的主体,是几间一字排开、屋顶相连的茅草屋。屋顶覆盖着厚实而整齐的金黄色茅草,看得出工匠的手艺相当不错,足以遮风挡雨。墙壁同样是土坯砌成,表面用细泥抹平,显得朴实无华。窗户开得不大,却足够采光,上面糊着崭新的、洁白的桑皮纸,使得屋内光线柔和而明亮。屋前的台阶,是用几块未经雕琢的、形状自然的青石板随意垒成,缝隙间已有些许青苔探出头来,台阶旁还放着一个半人高、正在晾晒的粗陶水缸,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随意,与这片土地紧密相连。
李斯携着老妻,缓步走进正屋。屋内的陈设,更是简单到了近乎“家徒四壁”的程度。地面是平整而坚实的泥地,打扫得一尘不染。屋子中央,摆放着一张低矮的柏木案几,木质纹理清晰,散发着淡淡的柏香;旁边是几个用新采的蒲草编织的坐垫,柔软而富有弹性。靠墙的位置,立着一个同样材质的简易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李斯精心挑选、从咸阳带来的、他最为珍视的书籍卷册,数量不多,却都是他思想与精神的寄托,是这片田园生活中与过往智慧连接的桥梁。墙角处,安静地立着一个存放日常衣物的大木箱,此外便再无长物。没有精美的漆器摆设,没有华丽的丝绸帷幔,没有终日缭绕的昂贵熏香,更没有任何象征权力与地位的印信、仪仗。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新木材的清香以及阳光的味道,纯净而自然。
老妻缓缓环顾四周,目光从粗糙的案几移到洁白的窗纸,再落到那满架的书籍上,眼中没有丝毫对简陋环境的失望或不适应,反而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踏实的满意与安宁。她轻轻走上前,用手抚摸着柏木案几那略显粗糙却温润的表面,低声道:“这里很好……敞亮,干净,心里头……也跟着亮堂起来了。” 对她而言,从那个虽然极尽奢华、锦衣玉食,却处处需要讲究规矩、时刻担心言行失当、如履薄冰的丞相府,来到这个可以自由呼吸、随心所欲、一切返璞归真的乡间茅屋,无疑是一种灵魂的彻底解放与回归。
李斯走到南面的窗边,伸手推开了那扇木格窗。顿时,带着竹叶清新气息和溪水湿润水汽的微风,立刻涌入屋内,吹动了书架上书卷的页角。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这乡野独有的清新空气,感到胸腔中积郁多年的浊气仿佛都被涤荡一空,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感流遍全身。他回头,望向正在打量屋子的老妻,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而真切的笑容:“从此以后,我们便是此间真正的主人了。你是这屋里的主妇,我呢,便是这田舍的老翁。再无堆积如山的案牍劳形,无喧嚣扰人的丝竹乱耳,更无……朝堂之上那无穷无尽的险恶风波了。” 他说到最后一句,语气中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深深感慨,以及看透世事的淡然。
此时,随行的几位忠仆也开始默默地、轻车熟路地从马车上卸下简单的行李。主要是一些换洗的布衣、厚实的被褥、那些视若珍宝的书籍,以及一些必要的炊具、农具和种子。他们的动作井然有序,脸上没有半分对居住条件简陋的抱怨,反而每个人都带着一种安于现状、归于平淡的宁静。他们心里清楚,跟随这位老主人来到这里,意味着远离了京城的繁华与机遇,但也同时远离了那里的纷争、危险与提心吊胆,换来了一份千金难买的、踏实安稳的田园生活。
接下来的日子,李斯夫妇便在这座“简朴如民家”的府邸中,真正开始了他们期盼已久的归隐生活。李斯脱下了象征身份与权势的官服和锦绣袍服,换上了与当地老农无异的粗布短褐,脚上穿着草鞋或布鞋。他每日清晨早早起身,或在院中缓缓散步,活动筋骨,聆听鸟鸣;或兴致勃勃地拿起锄头,在菜畦里认真地除草、松土,侍弄那些蔬菜;或提着一根自制的鱼竿,搬个小马扎,到溪边安静地垂钓半晌。他的动作或许还有些生疏,不像真正的老农那般熟练,但他的神情却无比专注、投入,甚至带着一种孩童般的新奇与享受。老妻则忙着指挥带来的仆妇生火做饭、喂养鸡鸭、打扫庭院,有时还会坐在窗下,重拾年轻时的技艺,纺线织布,仿佛回到了他们数十年前那段清贫却充满希望的岁月,但此刻的心境,却比那时更加从容、安宁,充满了历经沧桑后平淡归真的乐趣。
这座简朴至极的院落,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将远方朝堂的纷扰、过往权力的荣耀与负累,都彻底隔绝在外。在这里,没有人在意他曾经是权倾天下、一言可决无数人生死的丞相,他只是一位姓李的、和气而有点学问的寻常老者。起初,左邻右舍的乡民们对这对突然到来的、气度不凡的老夫妇还有些好奇和距离感,但很快便被他们的平和、友善所打动。邻居们会送来一些自家种的新鲜瓜果蔬菜,李斯也会让老妻回赠一些仆役制作的简单糕点或是他钓来的鲜鱼。一种淳朴、自然、充满人情味的邻里关系,在这乡野之间逐渐建立起来。
“府邸简朴如民家”,这绝非李斯财力不济的无奈之举,而是他主动追求、并精心营造的理想结果。这座院落,不仅是他肉身的栖息之所,更是他漂泊、争斗、算计了一生的灵魂,最终得以安宁下来的堡垒。在这里,他找到了那些曾经追逐的权力和富贵永远无法给予他的、最本真、最踏实的快乐与平静。过往的一切辉煌、挣扎、荣耀与罪孽,都如同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咸阳宫阙,在记忆中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而眼前这温暖的茅屋、生机盎然的菜畦、潺潺不息的溪流、以及与他相濡以沫、白发苍苍的老妻,才是他生命最后时光里,最真实、最温暖、也最珍贵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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