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与公输家,这两大工技流派,其恩怨可追溯至数百年前。祖师墨翟与公输盘那场着名的“止楚攻宋”的推演较量,虽成就了一段止战佳话,却也开启了两派长达数世纪的理念之争。墨家崇尚“兼爱”、“非攻”,技艺追求实用与利民,结构讲究简约坚固;公输家(后世多称鲁班门人)则更重技巧之精妙、工艺之奇巧,于细节处追求极致。历史上,两家因服务不同势力、争夺重要工程而引发的现实利益冲突更是不计其数。数代积怨下来,几成“世仇”,门下弟子相遇,往往互视为异端,难以心平气和。
如今,因李斯之故,两派的当代传人——墨师与公输纬,竟先后汇聚于这僻静乡野。墨师一行人先到,已借住在村东头一处闲置院落;公输纬带着几名弟子后至,安顿在村西头稍显宽敞的旧宅。这小小的村落,因这两批特殊客人的存在,空气里仿佛都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
这日午后,在村中唯一的水井旁,两拨人狭路相逢。墨家弟子衣着简朴,多着葛麻之衣,神色沉稳;公输门人则服饰稍显精干,腰间工具囊也更为繁复精巧。双方并未言语,只是错身而过的一瞬,目光如电光石火般交锋。墨师面色沉静,眼神却锐利如刀,扫过公输纬及其弟子携带的精致工具箱;公输纬则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视线在墨家弟子略显磨损的衣襟和工具上短暂停留。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互不服气,一种对彼此技艺路线根深蒂固的审视与敌意,虽未爆发冲突,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隐于幕后的李斯,早已通过次子李瞻和家中老仆的细微观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深知,这两派人马犹如两头抵角相争的犟牛,若不能设法化解这“世仇”的坚冰,莫说协同合作以应对可能到来的风波,只怕在这方寸之地,连维持表面平静、避免内耗都成问题。苦思之下,他决意不再空谈大义,而是要创造一个契机,让这两派能够“共研钻”,在具体的实践中找到共同语言。
他选择的切入点,正是那个之前因技术难度和资源所限而进展缓慢的筒车项目。此物若能建成,可引溪水灌溉高田,于本地农业有莫大益处,正合墨家“利天下”之旨;而其设计建造涉及水力、结构、材料、工艺等诸多精深技艺,又恰能激起公输家“穷工极巧”之好胜心。李斯了解到,墨师已提出了水力利用和基本结构的构想,但在轮轴传动、轴承耐久等精密环节遇到了瓶颈;而公输纬及其门人在工艺和材料强度计算上更具优势,却对如此大型水利机械的整体水动力平衡和结构稳定性心存疑虑。这,正是将双方力量拧成一股绳的最佳契机。
一日,秋高气爽,李斯同时遣人恭敬地邀请墨师与公输纬来到自己那间陈设简单却书香弥漫的书房。他没有寒暄客套,更未提及两家恩怨,而是直接将那张已被反复修改、布满墨迹与标注的筒车设计图在宽大的案几上铺开,神色凝重地开门见山:
“二位先生,请看此图。此筒车若能最终建成,可借水力日夜不息,自引溪水灌溉岸边高田,本地数百亩望天田皆可变为旱涝保收之地。若此例可行,其法推广开来,于天下农事乃至漕运、工坊,皆有大益。然,”他话锋一转,手指重重地点在图纸上,“其中难关重重,尤以水叶效率、轮轴承重、传动耐久为最。老夫观之,此非一家一派之力可轻易攻克。墨家学贯天人,擅宏观构思,通晓水力原理与机械之本;公输家技艺通神,精于微观工艺,熟知材料特性与结构之妙。老夫今日恳请二位,暂且搁置门户之见,以此利国利民之器为的,共同钻研,各展所长,弥补所短。若能成此大器,泽被苍生,岂不胜过千百次无谓的口舌之争与意气之斗?”
李斯的话语,直接点明了项目的宏大意义和价值,也客观评价了双方不可替代的优势与当前面临的共同短板,巧妙地将他们的注意力从彼此的身上,牵引到了案几上那张亟待攻克的技术蓝图。
起初,书房内的气氛依然僵硬。墨师双手拢在袖中,盯着图纸沉默不语,眉头微蹙,似在权衡;公输纬则微微昂首,嘴角习惯性地撇向一边,眼神扫过图纸,流露出几分“不过如此”的不以为然。
李斯对此早有预料,并不气馁。他深知空泛的号召无力,必须用具体的技术难题撬开坚冰。他俯身,手指精准地点在图纸上几个用朱笔圈出的关键难点处,分别向两人询难:
“墨师,您看这主轮轴与轴承结合之处,公输先生此前曾言,依现有设计,寻常木材恐难长久承受水流冲击与筒车满载之重,易有崩裂之虞,您以为如何方能兼顾效率与稳固?”
“公输先生,墨师所虑,在于水叶入水之角度与水流冲击效率之关系,认为当前设计未能尽引水力,您于机巧之道钻研至深,对此可有更高明的见解,以增其效?”
这一下,便将具体的、无法回避的技术问题摆在了台前。为了完成筒车这一共同目标,也为了维护各自流派在技术领域的尊严与声誉,他们无法再保持沉默。
墨师终于深吸一口气,率先开口。他并非直接反驳,而是拿起案几上的木炭,在铺开的草纸边上勾勒起简图,沉稳地阐述他设计水叶角度时,所考虑的当地溪流流速、季节性流量变化,以及如何通过角度调整实现最佳扭矩转换效率的原理。他的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公输纬起初还带着挑剔的神色听着,但随着墨师将水力计算、杠杆原理等逐一剖析,他的眼神渐渐变得专注起来。待墨师言毕,他并未立刻赞同,而是指出了图纸上几处对于木材应力分布考虑不足的细节:“墨师所言水叶角度有其道理,然此处、此处,”他用指尖点着轮毂和支撑骨架的连接点,“受力最为集中,若只循常法,日久必生疲劳断裂。依我之见,或可采用榫卯复合结构,甚至以韧性不同的木材交错层叠,局部关键处辅以精铁加固,方可保长远无虞。”
一旦开始了纯粹技术层面的交流,那种源于对技艺共同追求的专业精神与好奇心,便开始如涓涓细流,逐渐浸润、软化着门户之见的坚土。他们不由自主地靠近案几,围绕着图纸,就一个个具体问题开始争论、辩驳、补充。时而因观点不同而声调升高,时而因想到妙处而击节称叹。他们用木炭在地上写画计算,比较不同方案的优劣;甚至拿出随身携带的尺规、角尺进行比划测量。
从水叶的最佳倾角,到传动齿轮的齿比优化,再到水槽的导流曲线设计和整体结构的动态稳定性……一个个曾阻碍项目进展的难题被逐一提出,又在激烈乃至面红耳赤的讨论中,逐渐碰撞出新的火花,找到可行的解决思路。在这个过程中,墨师虽然坚持整体设计的简约可靠,但也不得不私下承认,公输家在材料特性把握和微观工艺处理上的确有其独到之处,能补己方之短;而公输纬虽素来傲气,却也逐渐收敛神色,认识到墨家在宏观构思、原理运用和系统稳定性考量上的深厚功底,非单靠奇巧工艺所能替代。
李斯大多时间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扮演着倾听者和观察者的角色,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只有当双方在某个细节上争执不下、陷入僵局时,他才会适时插上一两句引导性的话,如“可否折中考虑?”或“二者之优长,能否兼得?”。偶尔,他也会提供一些从次子李瞻那里得来的当地水文、土质信息作为参考,帮助论证方案的可行性。
夕阳西下,余晖透过窗棂,洒在铺满图纸的案几上。墨师与公输纬的声音已不似初时那般尖锐,虽然辩论依旧激烈,但更多是聚焦于技术本身。他们甚至能够偶尔心平气和地交换手中的工具,共同在一张新铺开的绢帛上勾勒修改后的合成草图。
李斯看着他们从最初的互不搭理、眼神交锋,到后来的激烈争论、各抒己见,再到此刻能够为了一个共同目标而协同工作,虽然离“尽释前嫌”还为时过早,但他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笑容。他知道,坚冰已破,第一道裂缝已经出现。所谓的“世仇”隔阂,在“利民”这一共同大义和纯粹精深的技术追求面前,并非完全不可逾越。
“化解世仇共钻研”,这关键的一步,并非一蹴而就地消除了两派之间所有的历史积怨和理念分歧,而是在李斯精心搭建的这个以“利民之器”为共同目标的特殊平台上,为他们创造了一个暂时搁置争议、进行建设性合作的可能。这个由退隐丞相主导、在乡野书房中悄然发生的“技术和解”,其意义,或许远超一个筒车本身的成功与否,为未来更深层次的互动,埋下了一颗宝贵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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