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月色如水,洒在东宫书房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映出一片清辉。杨昭搁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案头堆积的奏章仿佛永远也批阅不完,关陇门阀明里暗里的掣肘,科举改革推行中遇到的层层阻力,以及父皇那愈发难以揣测的帝王心术,都化作无形的重担,压在他的肩头。
然而,与这些外部压力相比,更让他心头萦绕着一丝复杂情绪的,是内院的方向。他的太子妃,清河崔氏的嫡女,崔莹月。
自成亲以来,两人相敬如宾,却总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他深知自己这个“太子”内里早已换人,行事作风与原先的杨昭大相径庭,更身负着绝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那远在太行山深处的“寇”。崔莹月是聪慧的,她或许早已察觉夫君的异常,却始终沉默,将一切疑问与担忧压在心底,只恪守着太子妃的本分。
这种沉默,在以往是一种便利,让杨昭可以放手施为。但不知从何时起,这份沉默竟让他感到一丝……愧疚。他利用太子的身份攫取权力,经营势力,甚至在外人眼中“纵匪”、“敛财”,却从未对她有过只言片语的解释。她就像一株名贵的兰花,被移植到这危机四伏的东宫,安静地绽放,也安静地承受着可能来自四面八方的风雨。
“殿下,太子妃求见。”内侍轻声通传,打断了杨昭的思绪。
他微微一怔,这么晚了……“请。”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崔莹月身着常服,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简单地绾起,更衬得肌肤如玉,眉眼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却更添几分我见犹怜的风致。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步履轻盈地走了进来。
“殿下操劳至深夜,妾身炖了参汤,聊以安神。”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
杨昭起身,接过食盒放在一旁,引她坐下:“有劳你了。夜色已深,怎还不安歇?”
崔莹月抬起眼眸,那双清澈的眸子直视着杨昭,没有回避,也没有畏惧,只有一种下定决心的平静:“妾身睡不着,有些话……想对殿下说。”
杨昭心中一动,在她对面坐下,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殿下,”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自殿下病愈之后,行事……与以往大不相同。朝堂风波,地方震荡,妾身虽深处内院,亦有耳闻。外间传言纷纷,有说殿下英明果决,有说殿下……行事酷烈,与匪类无异。”
杨昭目光微凝,没有打断,静待下文。
“起初,妾身惶恐,不解。但时日久了,妾身看的,不是外间的评说,而是殿下的作为。”崔莹月的语气渐渐坚定,“殿下查抄王百万,分粮与民,百姓称颂;殿下法办跋扈郡王,大义灭亲,士林虽惧亦敬;殿下推行科举新政,虽触怒权贵,却为天下寒门开一线登天之梯。妾身不懂那些高深的朝堂权谋,也不明白殿下为何有时行踪成谜,麾下亦有些……来历不明之人。”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柔和却执着地落在杨昭脸上:“妾身只知道,我的夫君,在做他认为对的事,在做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或许手段非常,或许前路艰险,但……你是我的夫君。”
“无论你是谁,”她轻轻重复了这五个字,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无论你背负着什么,你都是大隋的太子,是我崔莹月的夫君。妾身只愿殿下,万事小心,平安康健。”
一番话语,如暖流涌入杨昭心田,冲散了他心中那点莫名的隔阂与愧疚。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妻子,竟有如此通透的见识和坚定的心志。她不是在质问,不是在探究,而是在表明立场——一种超越了对错、超越了世俗眼光的,属于妻子的立场。
“莹月……”杨昭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他伸出手,覆在她置于桌面的柔荑之上,感受到她微微一颤,却没有抽回。“谢谢你。”
千言万语,化作这三个字。他不能告诉她系统的存在,不能告诉她山寨的真相,但这一刻的信任与支持,比任何力量都更让他感到踏实。
崔莹月脸上泛起一丝红晕,微微垂首,低声道:“妾身人微力薄,帮不上殿下什么大忙。但……但若殿下需要,妾身或可修书家中。清河崔氏,或许能在士林清议方面,为殿下略尽绵薄之力。”
图穷匕见!
杨昭眼中精光一闪!他等待的,正是这一刻!
清河崔氏,山东士族的翘楚,虽在关陇集团把持的朝堂上势力不及往日,但在传承数百年的文化领域,在天下读书人的心中,依然拥有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关陇门阀能垄断高位,很大程度上也依赖于对舆论和话语权的控制。若能得到崔氏,乃至部分山东士族的暗中支持,他推行新政,对抗关陇集团,将不再是孤军奋战!
“莹月,你可知此言意味着什么?”杨昭握紧了她的手,沉声道,“关陇李氏、元氏、窦氏,如今视我如眼中钉,肉中刺。崔氏若助我,恐引火烧身。”
“妾身知道。”崔莹月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然则,关陇集团把持朝政,排挤山东、江南士族,非止一日。崔氏看似显赫,实则亦受挤压。父亲与族中长老,并非不识时务之人。殿下推行科举,主张唯才是举,虽损门阀之利,却合天下士子之心,亦合我山东士族‘经学传家’、‘以文立世’之本心。投资于殿下,亦是投资于崔氏之未来。此非全然为了妾身,亦是家族存续之道。”
好一个聪慧的女子!她不仅表达了夫妻之情,更点明了其中利害,将一场可能的情感捆绑,变成了清醒的政治合作提议。
杨昭心中赞叹,脸上却不露声色,只是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夫人了。我不需要崔氏立刻旗帜鲜明地站在我这边,那反而会打草惊蛇。我只希望,通过崔氏的渠道,能将我关于科举、关于吏治、关于‘天下为公’的一些想法,在山东士族的清谈雅集、诗文唱和中,悄然传播出去。让天下人知道,我杨昭所求,非为一己之私,乃是为这大隋天下,开万世之太平!”
“妾身明白。”崔莹月郑重点头,“妾身明日便修书父亲,陈明利害。会先从族学、书院开始,让殿下推崇的‘糊名誊录’、‘寒门进取’之理念,在士子中引起讨论。”
……
数日之后,清河崔氏府邸。
当代家主崔弘度,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端坐书房,手中摩挲着女儿崔莹月派人加急送来的密信。他眉头微蹙,眼神深邃,仿佛在权衡着天下大势。
“父亲,太子此举,无疑是向关陇集团全面开战。我崔氏若卷入其中,恐难独善其身。”下首,崔莹月的长兄,崔文修面带忧色。
崔弘度缓缓放下信件,目光扫过书房内几位核心族人,声音沉稳:“独善其身?自北魏以来,我山东士族何曾真正独善其身过?关陇军事贵族凭借武力,把持朝堂,视我等为附庸。杨广陛下虽有打压门阀之心,但其性情暴烈,手段酷厉,非可依附之明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而这位太子……近来所为,看似激进冒险,实则步步为营。剿匪养寇是假,借此清理地方、积累实力是真。打压豪商、斩杀宗室、整顿边军,手段老辣,更难得的是,他能抓住‘民心’与‘寒门’这两个关键。科举改革,直指关陇命门,却也给了我山东士族一个机会——一个凭借经史诗文,而非弓马骑射,重新争夺话语权的机会!”
“可是,风险太大……”另一位族人迟疑道。
“风险?”崔弘度轻笑一声,“乱世将临,何处没有风险?杨广已有南巡之意,天下骚动在即。是继续被关陇集团压制,随波逐流,还是在未来的真龙身上提前下注,搏一个崔氏百年复兴?”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苍翠的古松:“莹月在信中说得好,‘无论殿下是谁,他做的,是于国于民有益的事’。此言,深得我心。传令下去,族中学塾、各地书院,可开始悄然引入太子关于科举‘公平取士’的言论。组织清谈,议题可设为‘才与门第孰重’、‘论古今选官之得失’。记住,只引导,不站队,让士子们自己去思辨,去传播。”
“是!”众人齐声应道。
……
月余之后,洛阳,一场由山东名士举办的曲江文会上。
丝竹管弦,觥筹交错,才子名士们吟诗作赋,高谈阔论。话题不知不觉间,便从风花雪月转向了时政。
一位来自清河的青年士子,借着酒意,高声论道:“诸位!今日我辈读书人,皓首穷经,所求为何?无非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然则,如今朝堂,高位者几何出于寒门?非是寒门无才,实乃‘行卷’成风,权贵把持晋升之途尔!”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却也有不少人暗暗点头。
另一人接口道:“王兄所言极是!听闻太子殿下力主科举改革,推行‘糊名誊录’,严厉打击请托舞弊。此乃真正‘唯才是举’之良策!若得实行,则我寒门学子,方有出头之日!”
“哼,太子年轻气盛,此举得罪天下门阀,恐难持久。”也有持保守意见者出言反驳。
“门阀?关陇门阀几时真正将我山东士人放在眼中?”青年士子愤然道,“他们凭的是刀剑弓马,我等凭的是圣贤文章!若连这最后凭文章晋身的公平都要剥夺,我等读书人还有何出路?太子殿下此举,正是要打破这僵死的格局!‘天下英才入吾彀中’,此言方显帝王胸襟!”
争论声,赞叹声,质疑声,在文会上交织。太子杨昭的名字,连同他“科举改革”、“唯才是举”、“打压豪强”的事迹与理念,随着这些士子的口舌笔墨,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悄然向更广阔的士林扩散而去。
东宫之中。
杨昭听着“影字营”汇报的关于山东士林舆论的最新动向,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切的笑意。
崔莹月在一旁为他斟茶,轻声问道:“殿下,可还顺利?”
杨昭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地划过她的指尖,带来一丝微暖:“顺利。夫人之功,甚于十万雄兵。”
他望向南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正在士人心中悄然滋长的变革之火。撬动了山东士族这块基石,关陇集团垄断舆论的铁幕,已然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这无声的渗透,这场争夺人心的战争,其意义,丝毫不逊于他在边境或朝堂上的任何一场搏杀。他的棋局上,又多了一枚分量极重的棋子。而执子之人,除了他自己,还有身边这位,与他命运紧密相连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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