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轿落在长春宫偏殿的廊下时，温宜正攥着柔常在的衣角打盹。
孩子太瘦了，下巴尖得像枚青果，眼窝陷着，睫毛稀疏地垂着，连呼吸都轻得像片羽毛。
柔常在扶她下来时，指尖触到她后背的骨头，硌得人心里发紧。
“到了。”她低声道，声音没什么温度。
这一个月，温宜在她宫里过得像株见不到光的草，她没苛待，却也没给过好脸色——
毕竟是端贵人养的女儿，是那个害她没了孩子的罪人的亲骨肉。
温宜揉着眼睛抬头，看见朱红宫墙和飞翘的檐角，怯生生地往她身后缩了缩：
“柔娘娘……这是哪儿？”
她也从不喊她“额娘”，自被分到柔常在宫里，就只肯叫“柔娘娘”，像道无形的墙，隔开了本就疏离的两人。
“往后住的地方。”柔常在推开偏殿的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新熏的艾草香漫出来。
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旧木床，一张掉了漆的妆台，墙角堆着几个空荡荡的木箱——
这偏殿的冷清与齐妃所住的灯火通明正殿仿佛是两个世界——
温宜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甲都快嵌进布眼里。
她怕这里的陌生，更怕身边这位总对她冷着脸的“柔娘娘”。
在原来的宫里，柔娘娘从不陪她说话，吃饭时也只让宫女把碗碟放在她面前，夜里她做了噩梦哭醒，也只换来一句“吵死了”。
正愣着，殿外传来脚步声，是皇贵妃身边的颂芝，身后跟着几个搬东西的小太监，手里捧着各宫送来的礼品。
“柔常在，这是各宫姐妹的心意，皇贵妃娘娘让奴婢给您送过来。”颂芝的语气平平，目光扫过缩在角落的温宜，像在看件不起眼的摆设。
各宫嫔妃都不愿亲自来，可柔常在怎么也是皇帝下令给人接回来的，总得表示表示，故而，只能把东西都送到皇贵妃的翊坤宫，再由翊坤宫的人一起送来。
礼品被一一摆在桌上：
敬妃送的是匹藕荷色的云锦，说是给温宜做冬衣。
清婉公主让人捎来个银制的长命锁，链身细巧，倒衬得孩子更单薄了。
丽嫔送的是个食盒，说是曹答应托她带来的，里面是些晒干的莲子和红枣，还带了一句话：“曹答应说，温宜公主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用这个煮粥好滋补身子”。
欣嫔让人送来的是几件水青色的布料，说是给柔常在裁制新衣。
莞嫔让人送来的是一些补品，说自己没有子嗣上的缘分，让柔常在养好身子好再给皇帝绵延子嗣。
妙嫔与乐贵人送来的是一些孩子的玩具，说是怕温宜无聊，让温宜有点子乐趣。
柔常在看着那堆东西，嘴角勾起抹冷峭的笑。
这些人哪是真心送礼，不过是来看个热闹——
看端贵人倒台后，她的女儿落到了仇人手里，会是何等光景。
“替我谢过各位姐妹。”她淡淡道，目光落在温宜身上，见孩子正盯着莞妃送的长命锁看，眼里闪过点怯怯的光，心里便莫名地窜起股火：
“看什么看？不是你的东西别乱盯！”
温宜吓得一哆嗦，慌忙低下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唇不肯掉下来。这些日子，她早就学会了看柔娘娘的脸色，知道哭只会招来更冷的呵斥。
颂芝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临走时忽然道：“皇贵妃娘娘说了，温宜公主总跟着小主也不是长久之计。毕竟您刚失了孩子，怕是没精力照料。”
“等过些日子，或许会给公主找位出身尊贵的额娘，好好教养。”
柔常在的心猛地一跳。
找别的额娘？是怕她苛待温宜，还是……想彻底让自己成为孤家寡人？
她抬头看向颂芝，却见对方已转身离去，只留下个背影。
温宜虽没听懂“出身尊贵的额娘”是什么意思，却隐约觉得不是好事，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柔常在的衣袖，力气不大，却带着点孤注一掷的紧。
“柔娘娘……”她的声音细若蚊蚋，“我……我会听话，会自己吃饭，会自己穿衣服，您别不要我……”
柔常在被她抓得一愣，低头看见孩子眼里的恐惧，像只被遗弃的小猫。
她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下——
这孩子没错，错的是端贵人，是这吃人的宫墙。
可她一想起自己那个没出世的孩子，想起摔在石阶上的剧痛，那点刚冒头的恻隐就又被冻成了冰。
“松手。”她掰开温宜的手，声音冷得像殿外的秋风：
“安分住着，没人会不要你。”
温宜被她推得后退半步，跌坐在地上，终于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下来，却死死咬着唇不敢哭出声。
她知道，在这里，连哭都是不被允许的。
柔常在看着她缩在地上的样子，忽然觉得心烦意乱，转身走到窗边。
窗外的梧桐叶落了满地，被风吹得打着旋儿，像无数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怨。
她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不知道温宜会不会真的被送走，更不知道自己守着这个仇人的女儿，究竟图什么。
桌上的礼品安安静静地躺着，曹答应送的莲子在阳光下泛着白，倒像是在提醒她——
这宫里的人，谁不是踩着别人的骨头往上爬？端贵人倒了，她占了这便宜，就该受着这随之而来的沉重。
傍晚时分，宫女送来晚饭，一碗清粥，一碟咸菜，还有块小小的米糕，是给温宜的。
孩子捧着米糕，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柔常在，带着点讨好，又带着点畏惧。
柔常在看着她那副样子，忽然没了胃口，把自己的粥推了过去：“吃了吧。”
温宜愣住了，抬头看她，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看什么？让你吃就吃。”柔常在别过脸，声音硬邦邦的：“饿死了，我还得担责任。”
孩子这才怯生生地接过粥碗，小口喝着，粥的热气模糊了她的小脸，也模糊了柔常在眼底那点说不清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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