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延禧宫的檐角还挂着冰棱，莞嫔已坐在镜前。
流珠正为她绾发，桃木梳划过发丝，带出细碎的声响，像雪粒敲在窗纸上。
“小主，用这支螺钿簪吧？”流珠举起一支贝壳镶嵌的簪子，在晨光里泛着虹彩：
“昨儿刚从库房取的，说是江南新贡的。”
莞嫔望着镜中自己的脸，眼下的青影像洇开的墨，蓬莱岛的寒风在颊边刻下的细痕，连脂粉都遮不住。
她轻轻摇头：“还是那支银流苏吧。”
那支银簪样式极简，只在末端坠着三粒小银珠，是刚入宫时皇上赏的，戴了许多年，边缘已磨得发亮。
往永寿宫去的石板路覆着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
远远看见永寿宫的朱门，守在门口的太监见了她，只略一躬身：“惠贵妃刚起身，正在梳妆。”
语气淡淡的，并不见热络。
进了暖阁，惠贵妃正对着铜镜描眉，黛笔在眉峰处顿了顿，镜中的目光越过镜面落在她身上，没什么温度：
“来了。坐吧。”
莞嫔屈膝行礼，在离她最远的椅子上坐下。
暖阁里烧着银丝炭，热得人发燥，却暖不透空气里的疏离。
惠贵妃放下黛笔，接过宫女递来的茶盏，掀开盖子撇了撇浮沫：“延禧宫可还住的惯？”
“回贵妃，延禧宫地龙烧的暖和，臣妾住的惯。”
沈眉庄挑挑眉，怎么，这是在点我你当时住在蓬莱岛没给你伺候好吗？
“嗯。”沈眉庄面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呷了口茶：
“宫里的份例已按规矩给你补了，往后安心住着，好好养养身子。”
这话虽是关心，可莞嫔还是觉得沈眉庄的话像块冰，砸在自己心上。
她想起小时候，眉姐姐总拉着她的手说“咱们要做一辈子的姐妹”，那时她的眉梢眼角都是暖的。
如今隔着一张紫檀桌，竟像隔了万水千山。
“谢贵妃提点。”莞嫔低头看着茶盏里自己的影子，模糊不清。
请安的话说完，惠贵妃便挥了挥手：“去吧，敬贵妃那边许是等着了，六阿哥也该醒了，本宫去瞧瞧六阿哥。”
莞嫔走出永寿宫，寒风灌进领口，莞嫔倒觉得比暖阁里舒服些。
到了咸福宫的宫门口，里头的小宫女见了她，便迎上来：
“莞嫔娘娘可算来了！娘娘刚炖了姜母鸭，就等您呢！”
咸福宫的暖阁里飘着姜香，敬贵妃穿着件家常的碧蓝色袄子，面前摆着一碗汤，敬贵妃正喂着温宜，抬眼看到她，笑了笑：
“莞嫔来了，含珠，给莞嫔乘一碗汤”
含珠把整个砂锅端了过来，往莞嫔碗里舀了满满一勺肉，一碗汤。
敬贵妃说道：“我听人说，蓬莱岛的冬天能冻掉耳朵，你在那儿待了大半年，定是受了罪。这汤得多喝几碗，补回来。”
“多谢贵妃费心。”莞嫔接过汤碗，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口。
“跟我还客气什么？”敬贵妃挨着她坐下，絮絮叨叨地说：
“前儿皇上赏了些高丽参，我让小厨房给你蒸了参糕，等会儿带回去当点心。还有你爱吃的杏仁酥，刚出炉的，酥脆得很。”
说着，突然想到什么，叹了口气：
“蓬莱岛来往不便，本宫与惠贵妃给你送东西也只能够你日常生活，如今回宫了，一切都好了。”
暖阁里的炭火烧得旺，敬贵妃的脸颊泛着红，眼里的关切像炉子里的火星，跳得热闹。
莞嫔喝着汤，听她讲宫里的新鲜事——
谁的发髻梳得别致，谁的胭脂颜色特别，那些琐碎的热闹，让她恍惚觉得，蓬莱岛的风霜只是一场梦。
从咸福宫出来时，日头已升得老高，雪在阳光下融出亮晶晶的水痕。
路过沁芳亭，见亭里聚着三位年轻嫔妃，都是去年入宫的，穿着簇新的宫装，宝蓝色、桃粉色、翡翠色，像把春天的花搬到了雪地里。
穿宝蓝袄子的周常在正笑着抛雪球，银铃似的笑声裹着雪粒飞出来；
穿桃粉裙的秦常在蹲在石凳边，用胭脂在雪地上画花，指尖冻得通红也不在意；
最惹眼的是穿翡翠色宫装的那位祺贵人，身边的宫女正踮脚给她簪花。
祥贵人鬓边的金步摇随着动作叮咚作响，阳光落在她脸上，绒毛都看得分明，肌肤白得像刚剥壳的荔枝。
“小主您看！”浣碧的声音里带着火气：
“这群狐媚子，大冷天穿这么少，还在这儿打打闹闹，成何体统！”
莞嫔的目光落在那翡翠色宫装的嫔妃身上——
她的眼角微微上挑，笑起来时唇线弯成好看的弧，连抬手掠头发的动作都带着股说不出的娇俏。
那样的鲜活，像刚抽条的柳芽，带着破土而出的莽撞和明媚。
“狐媚？”莞嫔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有些发飘，“能狐媚，也要有容貌做仪仗才行啊。”
你看那肌肤，是没经受过寒风刀刮的细腻；
那眼神，是没沾过世事尘埃的清亮；
那笑起来时飞扬的眉梢，是笃定自己被偏爱的张扬。
这些，都是她如今没有的。
蓬莱岛的风在她脸上刻下细纹，宫里的起落让她眼底蒙了雾，连笑都带着几分掂量。
浣碧没听出她话里的涩，还在愤愤不平：“什么依仗！不过是仗着年轻！等过两年，还不是跟宫里其他人一样，成了蔫了的花！”
“或许吧。”莞嫔转身往回走，脚步有些沉。
可年轻就是资本啊，像刚上弦的箭，满是奔头，连时光都对她们格外宽容。
路过太液池时，见冰面上映着自己的影子，鬓边的银流苏垂着，晃晃悠悠，像颗悬着的心。
她抬手摸了摸脸颊，指尖触到皮肤的粗糙，从前总被皇上夸赞的“凝脂般的肌肤”，如今只剩些干冷的触感。
敬贵妃塞给她的参糕还揣在怀里，温热的。
可那点暖意，挡不住心里冒出来的寒意——
原来她最怕的不是惠贵妃的疏离，也不是蓬莱岛的苦，而是在这些鲜活的年轻身影里，清晰地看见自己正在褪色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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