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囊已然备妥，巨大的行李箱和两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如同沉默的哨兵，伫立在陈墨房间的角落，昭示着离别近在眼前。家中的空气，仿佛也因此凝滞了几分，先前准备物品时的忙碌热闹褪去，一种无声的、混合着骄傲与离愁的复杂情绪，开始无声地弥漫开来，渗透进家里的每一寸空间。
这种情绪，在母亲王淑芬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自从行囊收拾停当，王淑芬就陷入了一种近乎仪式性的、反复检视和补充的状态。她会时不时走进陈墨的房间，摸摸那个行李箱，又捏捏编织袋，嘴里喃喃自语：
“牙刷毛巾都放在最外面的小袋子里了吧？到时候一下就能拿到。”
“诶，那件灰色的羊毛衫是不是没放进去？西安秋天凉得快，万一刚去不适应感冒了怎么办？”
“我再给你炒点肉酱带上吧？能放几天，刚去食堂万一吃不惯，还能拌面吃……”
她像是要凭借一己之力，将未来可能发生在儿子身上的一切不便，都预先防范和填满。她的担忧，具体到了一衣一食，细致入微。
陈墨没有丝毫不耐烦，每次都温和地回应：“妈，都放好了。”“羊毛衫带了，放心吧。”“肉酱不用了，那么重，而且学校食堂种类很多，饿不着。”
他的肯定答复能让她安心片刻，但过不了多久，新的担忧又会从她心底冒出来。她的目光，总是情不自禁地追随着陈墨，那眼神里，有看着雏鹰即将展翅的骄傲，但更多的，是害怕他羽翼未丰、在外风雨飘摇的忧虑。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陈墨正在房间最后检查一些电子文档。王淑芬端着一盘刚切好的、水灵灵的苹果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书桌上。
“小墨，歇会儿，吃点水果。”她的声音比往常更轻柔些。
“谢谢妈。”陈墨停下手中的事情，拿起一块苹果咬了一口，清甜爽脆。
王淑芬却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书桌旁，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的一角，目光在儿子年轻却已然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流连。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为陈墨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也照亮了母亲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水盈盈的光。
“小墨……”她迟疑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到了学校……一个人在外面，不比在家里，什么事都要自己操心。跟同学……要好好相处，大方点，别斤斤计较，但也别傻实在，被人欺负了……”
这些话，这几天她已经反反复复说过很多遍，但此刻说来，依旧充满了新鲜的担忧。
“妈，我知道。”陈墨放下苹果，转过身，正对着母亲，语气沉稳而令人安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你儿子没那么容易被人欺负。”
“学习上……也别太累着自己。”王淑芬抬手，似乎想像小时候那样摸摸他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又觉得儿子已经是个大人了，有些不合适，最终只是替他拂了拂肩膀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能考上交大，妈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毕业，找个好工作，妈就什么都不求了。”
她的期望朴素而真挚，充满了传统母亲对子女最本真的祝愿——平安顺遂。
“妈，你放心。学习我心里有数，不会放松，但也不会把自己累垮。”陈墨握住母亲那只略显粗糙的手，感受到她指尖微微的凉意和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和爸在家里，才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省，该吃吃，该穿穿。以后家里，有我。”
王淑芬听着儿子这番话，看着他沉稳笃定的眼神，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还是没忍住，滚落下来。她赶紧别过脸去，用围裙角慌乱地擦拭，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好，好……我儿子懂事了，妈知道，妈知道……”
她不敢再多待，生怕情绪彻底失控，匆匆说了句“你忙你的”，便转身离开了房间，背影显得有些仓促和单薄。
陈墨看着母亲离去的方向，心中酸涩与暖流交织。他知道，母亲的泪水，是骄傲，是不舍，更是对他独自远行、前路未知的天然牵挂。
与母亲外露的情绪不同，父亲陈建国的担忧，则显得更加沉默和厚重。
晚饭后，陈建国通常会坐在客厅的旧沙发上看电视，但这两天，他盯着电视屏幕的眼神常常是放空的，手里的烟燃了很久都忘了吸一口。
他会时不时地走到陈墨的房间门口，也不进去，就倚在门框上，看着儿子整理东西或者操作电脑，沉默地抽着烟。那目光，如同沉默的山峦，蕴含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有时，他会没头没尾地问一句：
“钱……真的够？”
“和那个赵凯……确定一起走？”
“西安那边……天气干，多喝水。”
得到的都是陈墨肯定的答复后，他便点点头，不再多言，继续沉默地抽烟，仿佛确认这些细节，就能让他心中的不安减少一分。
这天晚上，陈墨洗漱完，准备回房休息时，看到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面对着满院清辉的月光，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佝偻和孤寂。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陈墨走了过去，拉过另一个小凳子，在父亲身边坐下。
父子俩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夏夜的虫鸣在耳边聒噪，更衬得这份沉默格外深沉。
过了好一会儿，陈建国才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烟蒂摁灭在脚下的泥土里，声音低沉而沙哑地开口：
“男人……长大了，总要出去闯的。”他像是在对陈墨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爸没本事，没能给你创造多好的条件。以后的路……得靠你自己走了。”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和无力感。作为父亲，他渴望为儿子遮风挡雨，铺平道路，但现实却让他感到力不从心。如今儿子展露出远超他想象的潜力和能力，他在骄傲之余，那份属于父亲的责任感与隐隐的失落，也愈发清晰。
“爸，”陈墨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和平静，“你和我妈，给了我最好的。那就是这个家，还有你们的支持。其他的，我自己能挣来。你们健康平安，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
陈建国侧过头，借着月光，仔细地看着儿子已经褪去稚气、轮廓坚毅的脸庞。这张脸，依稀还有小时候的模样，但眼神中的光芒，却已然是他完全陌生的、深邃而强大。
他再次沉默了。良久，他才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释然，有感慨，也有终于放手的决心。他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岁月痕迹的大手，用力地、再次拍了拍陈墨的后背。
“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但这一声“好”里，包含了太多的含义——信任、嘱托、还有最深沉的父爱。
月光如水，静静地洒在父子二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一刻，无需再多言语。
陈墨知道，父母那骄傲又担忧的目光，将是他此生都无法卸下，也绝不愿卸下的行囊。这目光，是软肋，让他心有牵挂；但更是铠甲，赋予他勇往直前的力量。
家的温暖与羁绊，在此刻离别的前夕，显得如此具体而深刻。
它既是出发的起点，也必将是他无论行至何方，最终想要归去的彼岸。
夜色渐深，明天，将是告别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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