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春回岭上，重建兴邦
清明过后，连绵的春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终于在清晨放了晴。雨水像温柔的手，细细洗去了黑风岭上残留的战火硝烟，连空气中都带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清新气息。春意如同涨潮的溪水般，顺着山坳的沟壑四处漫溢，愈发浓烈地包裹住整个村庄。
利民水库的冰面早在惊蛰时就已消融殆尽，清澈的河水顺着孙老石当年带领乡亲们凿建的水渠蜿蜒流淌，渠水撞击着石缝间肥厚的青苔，发出“潺潺”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哼唱着歌谣，细细浸润着两岸开垦整齐的田地。刚种下的谷种在温润的泥土里吸足了水分，纷纷顶破褐色的种皮，冒出针尖般的嫩黄芽尖，在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向这个崭新的世界问好。
合作社院中的老槐树已有数十年树龄，皲裂的树干上抽出了嫩绿的新枝，枝繁叶茂间，一串串洁白的槐花缀满了虬曲的枝丫，甜香如同细密的蛛网般在山坳里弥漫开来，引得成群的蜜蜂“嗡嗡”穿梭其间，翅尖沾着的花粉落在新抽的草叶上，为这复苏的家园增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机。周建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军装，军装上左胸的补丁针脚细密，那是林晓燕去年冬天连夜为他缝补的。
他挽着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正领着十几个脸上带着青涩却眼神坚定的年轻民兵平整院坝——这片在战火中被炮弹炸得坑洼不平的土地，碎石与焦土混杂着，还能找到当年战斗留下的弹壳碎片，如今要改建成黑风岭有史以来第一个公共学堂，彻底取代过去只有天寒地冻时才开课、四面漏风的一间破草房式的简陋冬学。几个年轻民兵挥舞着锄头，将凸起的土块敲碎，汗水顺着他们黝黑的脸颊滑落，滴在泥土里，晕开小小的湿痕。
“石料必须选鹰嘴崖那边质地最坚硬的青石板，铺在学堂门前的甬道上，这样孩子们雨天走路才不会打滑摔跤。”周建民蹲在地上，用一根削尖的树枝在湿润的泥土里仔细画出学堂的草图，线条间用简单的符号标注着“教室”“操场”“小院”等字样，连窗户的位置都细细勾勒出来。
他抬头望了望东边的方向，眼里闪着期待的光：“东边特意留个小院子，咱们种上一片向日葵，就像当年合作社后院那几株一样，茎秆挺拔，永远朝着太阳。让孩子们每天看着它们生长，就知道跟着光明走、跟着正道走准没错。”话音刚落，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孙老石扛着一把刚在磨石上打磨得寒光闪闪的凿子大步走过来，凿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他黝黑的脸上沾着些许石粉，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滑落，往地上轻轻啐了口唾沫，粗声粗气却语气格外坚定地说：“建民你尽管放心，石料我亲自带着徒弟去鹰嘴崖选！那边的青石在山岩里埋了几十年，质地紧实得能当磨刀石，耐得住风吹雨打，保证敲出来的石板每一块都平平整整，边角齐整得能当镜子照，比我当年给镇上大户凿石狮时还要用心三分！”
他身后跟着四个年轻石匠，都是他儿子孙铁牛从部队复原后带回来的同乡，小伙子们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手里的錾子、刨子都擦得锃亮，映着春日的阳光，眼里满是对建设家园的十足干劲。其中一个叫二柱的小伙子举起手里的錾子，高声说道：“周队长，孙师傅，咱们保证三天内把石料运回来，绝不耽误学堂工期！”
合作社西厢房的窗纸上透着昏黄的灯光，将里面忙碌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林晓燕正领着七八个手脚麻利的妇女们整理堆积在桌案上的书本，桌上还摆着几个豁口的粗瓷碗，里面盛着微凉的米汤。这些书来得极为不易，一部分是边区教育部门特意调拨送来的新课本，封面印着鲜红的“识字课本”“农业常识”字样，纸张虽然带着粗粝的纤维感，却崭新平整，散发着油墨的清香；还有一部分是战士们从鬼子据点缴获的旧书，纸张泛黄发脆，细心的林晓燕带着姐妹们用细砂纸蘸着温水轻轻擦掉封面上的日文标注，再用毛笔蘸着朱砂工工整整地重新写上汉字标题，心灵手巧的王寡妇还在几本课本的封面上画了简单的向日葵、麦穗图案，让书本多了几分灵气。
“这些算术课本要按年级仔细分好，低年级的孩子年纪小，注意力集中不了太久，就用那些图画多、字少的，先教他们认数字、数物件；高年级的再讲加减乘除的应用题，结合咱们种的地、养的家禽来讲，这样孩子们学起来才不吃力，也记得牢。”林晓燕一边说着，一边把一摞捆扎整齐的课本轻轻放在刚由村里木匠王师傅打好的木桌上，桌面还留着新鲜的木纹，散发着松木的清香。、
她伸手拂去书页上的一点浮尘，指尖划过“为人民服务”的字样，眼神里满是憧憬：“等学堂正式建好了，咱们不光教孩子们读书写字、学算术，每天放学后还要开办扫盲班，让村里那些一辈子没认过字、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乡亲们都来学学。至少要让大家能看懂边区的政策布告，学会算自家的收成和账目，不至于被人蒙骗。”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寡妇捧着一叠缝补得整整齐齐的土布书包走进来，书包是用家里织的粗布做的，颜色各异，却都洗得干干净净，每个书包上都用红线绣着小小的向日葵图案，针脚细密扎实，看得出是花了大心思的。她脸上带着腼腆的笑容，将书包放在桌上：“晓燕姐，这是我们几个姐妹连夜赶做的，油灯都点了两盏。村里适龄的三十八个孩子都数过了，一人一个，让孩子们都能背着新书包，风风光光上学堂。”
村外的山路上，李大叔带着当年运输队的五个老伙计正在修整路面。这条贯穿黑风岭、连接外界的土路，在战时被日军的炮火炸出了不少深浅不一的坑洼，最深的地方能没过膝盖，每逢雨天就变得泥泞不堪，连独轮车都要几个人推着才能勉强前行，稍不留意就会陷在泥里。老伙计们都是干惯了重活的人，他们从山脚下的河床里挑来大小均匀的碎石，用竹编的扁担颤悠悠地挑到坑洼处，扁担压得弯成了弧形，肩上的垫布都被汗水浸透。
挑够碎石后，再合力推动沉重的石碾子反复碾压平整，石碾子滚动时发出“咕噜咕噜”的厚重声响，在寂静的山谷间久久回荡。李大叔的儿子狗剩刚从部队退伍回来，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肩膀却比参军前更结实了。他穿着一身灰布褂子，挽着袖子，扛起一把沉甸甸的大锤走在最前面，走到路边一块突出的顽石前，双腿扎成马步，高高抡起锤子，“嘭”的一声砸下去，火星四溅，碎石纷纷脱落。
他连续砸了几下，才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声音洪亮得像敲钟：“爹，咱们干脆把这条路再修宽两尺，铺上碎石子压实！将来合作社种的粮食、后山摘的核桃、板栗熟了，就能用马车拉出去卖，一次能装三百斤，比原来的独轮车多装三倍的货！还能让外面的货郎进来，咱们买东西也方便。”
李大叔放下手中的铁锹，用搭在脖子上的粗布毛巾擦了擦额头和脸颊的汗珠，看着儿子结实的背影和额角的锐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用力点头赞许道：“好小子，不愧是当过兵、见过世面的人，想得就是长远！这条路不光是运货的路，更是咱们黑风岭的孩子们将来走出大山、去外面学本事、看世界的路，一定要修得结结实实、平平整整的，让他们走得稳、走得远！”旁边的老伙计们也纷纷附和，手里的活计干得更起劲儿了。
五月底，当崖壁上的野蔷薇开得如火如荼，粉白色的花瓣铺满崖脚时，新学堂终于建成了。青砖黛瓦的校舍坐落在合作社东侧的高地上，地势开阔，能望见整个山坳的风光。六间宽敞的教室窗明几净，木质的窗户装着崭新的窗纸，屋顶的瓦片排列得整整齐齐，像鱼鳞一样严密，屋檐下还挂着乡亲们特意采来的辟邪艾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门前的甬道果然铺着孙老石精心挑选的青石板，被石匠们打磨得光润平整，倒映着蓝天白云和来往的人影；东边小院子里的向日葵已经长到半人高，肥厚的绿叶间顶着嫩黄的花盘，像一个个小太阳，齐刷刷地朝着东方的太阳绽放。开学那天，黑风岭的乡亲们几乎全员出动，男人们穿着过年才舍得穿的干净褂子，女人们梳着整齐的发髻，有的还抹了点自家熬的桂花油，连腿脚不便的张老太都让孙子用竹椅抬着赶来。
邻村的村长带着几个代表特意翻山越岭赶来祝贺，带来了一筐自家种的大红枣和一坛酿了三年的枣酒作为贺礼。陈指导员特意从边区骑马赶来为学堂揭牌，他穿着笔挺的军装，军靴擦得锃亮，亲手将覆盖着红绸布的牌匾挂在学堂大门上方。
随着红绸布缓缓落下，“薪火学堂”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映入众人眼帘——这是牺牲的赵卫国班长生前特意托人请边区的老秀才写的，字体筋骨分明，透着一股军人的不屈不挠的坚韧劲儿。揭牌仪式后，周建民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木盒走出来，打开木盒，里面是那只带着明显弹痕的旧怀表和三枚锃亮的军功章。他将它们轻轻摆在学堂专门打造的玻璃陈列架上，玻璃罩被林晓燕擦得一尘不染，能清晰地看到怀表壳上深褐色的凹痕和弹孔。
周建民站在孩子们面前，目光扫过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声音低沉却有力：“孩子们，这只怀表是赵卫国老班长用生命换来的。当年在传递重要情报时，敌人的子弹射向他，是这只怀表挡住了子弹，保住了情报，也让咱们黑风岭避免了一场灾难；这三枚军功章，是赵班长、石根队长还有其他牺牲的乡亲们在战场上用热血挣来的。
你们要永远记住，能安安稳稳坐在这样明亮的学堂里读书写字，能吃饱穿暖，都是这些先辈们用命拼出来的！”孩子们仰着小脸，睁大眼睛看着陈列架上的怀表和军功章，眼神里满是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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