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山路上的约定
霜降过后的黑风岭,晨雾像被天宫巧手冻凝的棉絮,浓得化不开,丝丝缕缕缠绕在山腰,连远处的山尖都隐在白茫茫的雾气里。这雾裹着星星点点的霜花,黏在老槐树苍劲的枝桠上,远远望去整棵树像缀了层细密的银粉,枝桠交错间,连枝头残留的几片枯黄叶片都裹着半透明的冰壳,阳光斜斜穿透晨雾照来时,冰壳便折射出漫天细碎的光,在湿润的黑泥土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
林晓燕正领着孩子们给菜园搭防寒棚,她站在松软的畦埂上,裤脚轻轻扫过田边的狗尾巴草,双手稳稳握着小胖的手腕,一点点教他把手指粗的竹条弯成规整的拱形——那竹条刚从柴房的草堆里抱出来,还带着夜露凝结的晨霜,冰冷的触感顺着竹条传到小胖手上,冻得他的小手通红发紫,指节因为用力攥着竹条而捏得发白,指缝里还嵌着几点新鲜的黑泥土,却依旧抿着嘴、咬着牙死死攥着不肯松劲,小脸上满是倔强。
“再往东边挪半尺,刚好能罩住这畦刚冒芽的菠菜,”林晓燕低头指了指脚边的菜畦,嫩绿的菠菜芽刚钻出泥土寸许,叶片嫩得能掐出水,“你看这嫩芽多嫩啊,夜里的霜气一冻就蔫了,咱们得把它们好好护着。”她的棉鞋踩在湿润的黑泥土上,留下一个个深浅均匀的脚印,鞋边还沾着几片枯黄的落叶和细碎的草屑,那是清晨在菜园里走动时沾上的。
忽然,蹲在最前头整理塑料膜的小石头猛地直起身,手里的塑料膜被山风卷得“哗啦”作响,他一手按住飘起的膜角,另一只手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坳口,清亮的嗓音穿透晨雾高声喊:“林老师!许老师!你们快看那是不是王科长?”
众人闻声齐刷刷抬头望去,只见蜿蜒曲折的山路上,两道人影正拨开雾气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走在前面的是王科长,他背着个鼓囊囊的帆布包,深灰色的包带被常年的重量磨得发亮起毛,包角处还细心缝着块蓝布补丁,针脚整齐,显然用了不下五六年仍悉心养护着;身后年轻科员肩上扛着个裹着厚棉垫的木盒,木盒用麻绳牢牢捆着,他深色的裤脚沾满黄褐的泥点,裤腿卷到膝盖上方,露出的小腿肚冻得泛着青红,裤脚还滴滴答答落着泥水,一看便知是天不亮就出发,踩着晨露走了近两小时崎岖山路才到。
“是王科长!真的是王科长来了!”小石头眯着眼睛使劲辨认了两秒,当即拍着大腿喊出声,那清脆的嗓音像颗投入晨雾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山坳的静谧。他手里的塑料膜夹子“啪嗒”一声砸在湿润的泥土里,溅起几点细小的泥星子,可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整个人像只被点燃了活力的小松鼠,弓着身子就往山路口冲——藏青色棉帽上的白色绒球随着跑动一颠一颠,偶尔蹭到路边的狗尾巴草,沾了些细碎的草籽也浑然不觉。
寒风卷着他的欢呼声往远处飘,惊得枝头几只缩着脖子避寒的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落枝桠上的霜花,“簌簌”地落在草叶间。孩子们的反应比山涧的溪流还快,手里的活计“哗啦”一下全丢了:胖墩手里的竹条“笃”地戳进泥土里,斜斜立着像根小旗杆;梳着齐耳短发的小梅刚抓稳的塑料膜失去力道,被山风掀得鼓起一个大包,却只顾着拽着同伴的胳膊往山下跑;连平时最稳重的小海,都急得把手里的麻绳往田埂上一扔,跟着人群往前冲。
原本静谧得能听见霜花从叶片滑落“滴答”声的山坳,瞬间被这股热乎气搅得活泛起来,孩子们的欢笑声、脚步声混在一起,连浓得化不开的晨雾都被冲散了大半。扎着羊角辫的丫丫跑得太急,碎花裙摆被田埂边的狗尾巴草死死勾住,身体往前一扑,两只小胳膊慌乱地挥舞着,眼看就要摔进脚边的菜畦里。
许清和眼疾手快,踩着沾霜的田埂快步上前,稳稳托住丫丫的胳膊肘,自己枣红色的围巾却顺着肩头滑落,露出颈间沾着的几片草屑——那是清晨帮孩子们整理棚架时蹭上的,她却浑然不觉。
许清和轻轻帮丫丫理了理被勾得发皱的裙摆,指尖拂过布料上的碎花图案,笑着嗔怪道:“慢着点跑,摔在泥地里,你娘刚给你做的新裙子可就脏啦。”林晓燕站在原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指尖蹭掉最后一点嵌在指甲缝里的泥渍,又伸手扯了扯衣角上被竹条勾出的褶皱,快步迎着山路走去。
心里的惊与喜像山涧的泉水般翻涌:按上次通电话时的约定,确实是这几日送显微镜和画报,可黑风岭的山路本就崎岖,霜降后夜里结的薄冰到正午才会化,路面滑得能照见人影,她原以为王科长会托村里赶集的老周捎来,万万没想到他竟亲自冒着这刺骨的晨寒,带着人徒步上山。想到这里,林晓燕的脚步不由得更快了些,棉鞋踩在霜气未散的泥土上,留下一串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
王科长刚走到菜园边的平地上,便忍不住弯腰撑着膝盖轻轻喘起气来,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起伏,每一次呼气都带出一团浓浓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结成细小的雾粒,又被山间的微风卷着飘向远处的竹林。他直起身时,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那汗珠混着晨雾的湿气,在斜斜照来的阳光里泛着细碎的光,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磨得发亮的蓝布中山装上。
尽管满脸疲惫,他的眼睛却亮得很,带着温和的笑意,伸手扬起手里的尼龙捆扎绳,绳结处系着个拇指大小的布制向日葵挂饰,在风里轻轻晃悠。那是上次考察结束时,小石头红着脸塞给他的礼物,针脚歪歪扭扭像爬着的小蚂蚁,黄色的花瓣和棕色的花盘颜色也搭配得有些杂乱,却透着孩童最纯粹的真诚,他竟一直挂在身上,连绳子都被磨得泛出了毛边,却依旧牢牢系着。
“说好的要给孩子们送显微镜和《少年科学画报》,我这当科长的可不能食言啊。”王科长说着,又用袖子擦了擦额角新冒出来的薄汗,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轻松,可微微发颤的声音还是暴露了赶路的疲惫,“今早五点就从局里出发,出山时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说黑风岭有霜,路肯定滑,我们特意比原定时间早走了半小时。没想到过青龙沟那两处陡坡时,薄冰结得比预想的还厚,脚下直打滑,小周扶着我,我们俩一步一挪,足足用了四十分钟才爬上来。”话音刚落,他便伸手解开帆布包侧面的铜制搭扣,那搭扣因为常年使用,已经磨得锃亮,打开时发出“咔嗒”一声清脆的轻响。
帆布包里面用塑料布仔细衬着,整整齐齐码着一摞崭新的《少年科学画报》,杂志的塑封还带着刚从印刷厂出来的崭新光泽,连一点折痕都没有。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银灰色的宇宙飞船正穿梭在深蓝色的星云里,金色的星球轮廓边缘泛着亮眼的光,瞬间就像磁石般吸引了所有孩子的目光,他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哇”的惊叹声,一个个踮着脚尖往前凑,小脑袋挤成了一团,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跟在王科长身后的年轻科员小周,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放下肩上的木盒,木盒被厚厚的棉垫裹得严严实实,外面还用粗麻绳捆了几道,绳结打得结实又规整。
木盒落地时轻得几乎没声音,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又弯腰轻轻拍了拍外面的棉垫,像是在安抚什么珍贵的宝贝,笑着解释道:“王科长特意交代局里的后勤师傅做的防潮木盒,里面垫了三层绒布,还放了两包干燥剂,就是怕山路颠簸损坏仪器,保证显微镜一点都不受潮。您看这盒盖上‘县教育局赠’五个字,是局里退休的老木匠李师傅花了一下午手工刻的,刻完还反复打磨了几遍,特意选了不容易掉色的大红漆,晾干了整整三天才敢装仪器,就怕磕着碰着了。”小周说着,伸手轻轻摸了摸盒盖上的字迹,眼里满是郑重——他跟着王科长走了一路,最清楚这木盒里装着的,是山里孩子们盼了许久的希望。
此时学堂门口早已站着等候的孙老石,他穿着件洗得发白、打了补丁的蓝布褂子,手里捧着个打磨得油光锃亮的桦木架,浅棕色的架身被细砂纸反复打磨了三遍,摸上去细腻光滑不刮手,凑近了能闻到淡淡的桦木清香,还混着一丝蜂蜡的温润气息,那是他昨晚特意用蜂蜡细细保养过的。“科学探索”四个隶书大字刻得苍劲有力,每个字的笔画边缘都经过反复打磨,圆润得不刮手,架子的四个角还雕着小巧的向日葵花苞,花瓣的纹路清晰可辨,甚至连花盘里细小的籽粒都隐约可见,和校旗上的向日葵图案一模一样,透着股匠心。
“王科长您放心,这架子我前前后后做了三天,选的是后山长了二十年的老桦木,质地结实得很,泡水都不容易变形,”孙老石往前凑了凑,指着架子底部,“您看,我还钉了四个橡胶防滑垫,放在桌上稳当得很,保管能把显微镜护得好好的,比我自己的衣柜都上心。”他接过木盒时,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盒面,指关节因为常年刨木头而有些变形,指甲缝里还嵌着木屑,眼神里的珍视却比对待任何贵重物件都要郑重。
村主任周建民也提着个印着红五星的保温壶快步走来,壶身上还冒着细细的白汽,壶嘴处飘出阵阵红糖姜茶的甜香,驱散了周遭的寒气:“王科长快进屋暖和暖和!我估摸着你们这几天该到了,天刚亮就烧了红糖姜茶,还加了点去年晒干的红枣,熬了足足半个时辰,驱驱身上的寒气,这山路滑得很,肯定冻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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